叠嶂

[双秀]折梅寄江北

原无乡选择在那个时候退隐是必然的。

道真一脉高层精英尽数覆灭,唯余他与倦收天两人,道真两派复而合并,尚有数以万计的年轻道子存在,他们的技艺还未湛致能与强敌抗衡。偌大的道真一脉步入青黄不接的局面,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日渐颓败的道真已是羸弱,若是再失去原无乡与倦收天,其传承注定湮没在风烟下。

再过千年,这个门派是否还会存在?还能有谁能见识到道真的无上剑阵?

倦收天侧躺在云榻上,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原无乡道:“你离我再近点。”

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原无乡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与他齐平,道:“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说什么话。”

倦收天勉强抬起手,探手握住他的手掌,沉声道:“我还不能离开。”

他的暗示很明显了,需要有一人重振道真一脉,那个人应该是原无乡,倦收天选择的会是另外一条道路。

原无乡道:“你若是肯离开,便不是我认识的倦收天了。”

苦境风波暂静,原无乡退隐离去,他道:“烟雨斜阳的门户将一直为你而开。”

倦收天伤势已愈泰半,他欲道烟雨斜阳的烧饼为吾留着便好,原无乡转身指了指他的道髻,平静道:“乱了。”

几缕鬓发自道冠中垂落而下,倦收天无暇顾及,只道:“吾心不乱。”

原无乡闻言颔首,负手往前踏步离去,倦收天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道:“你不去送送银骠当家么?”

倦收天忘记自己当时是说了什么,大抵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宽慰话。


而后倦收天便很少再去探望原无乡了,战火不该再延烧到已然平静的水面上。原无乡却时常写信给倦收天,大多时候倦收天是无法及时收到的,等到闲时,回转永旭之巅一遭,发觉信笺已是积了三四封了。

为原无乡送信的道子还会附来一折梅花,寄梅江北。可惜那附赠而来的梅花很快便枯朽了,光秃秃的桠杈上余有的是梅瓣败落后的花托,日子再过久点,将散未散的梅香也渐渐去了。

倦收天回信的时候,会道待到人情不负,天道再行便是倦收天隐退之时。而倦收天在中原奔走,累下的人情债总是越添越多,这无尽的人情压在他的心头,将他退隐的步伐一再拉拽住。

道真总坛山门确归于元宗六象,数些年下来,百业待兴的道真渐渐恢复了生气。原无乡有时候会立在峻峰高处远眺江北,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欺骗的人,他甚至无法欺骗自己,原无乡不得不承认:他很怀念倦收天。

这样感觉他不是没有尝过,道真南北两宗分裂之时,他有时候也会想起与倦收天同修的岁月,两人端坐在三清偏殿的屋檐上,指月数星。在夜风飒飒中,原无乡甚至可以听见与他们同龄的道生挑灯夜诵:“道可道,非常道。”

他接口道:“名可名,非常名。”

桂魄高挂苍旻,倦收天指着它道:“它会是何时有名?”

才七岁的原无乡那时候并不如何深入道经,只琢磨了一下便言天地之初,道生万物。两个人对视一眼,原无乡先笑起来,最后两人嬉笑成一团,低声说起伙房老翁在灶房还留了三张烧饼。

彼时他想倦收天的时候,印象中大多是青涩的轻狂,被岁月浸染成了一页又一页泛黄的书卷,山中时光宁静的如同一场令人无法苏醒的迷离,使得原无乡在深夜梦中不可避免地陷入沉湎。

或许原无乡适合的就是那样的生活,求道得长生,无拘无束。淡薄的人,这天下哪会有挂念而无法舍弃的存在?可惜他太早遇见了倦收天,早得窥得大道之前便入了红尘的戏。

现在他想着倦收天,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地荒唐。

他会想起倦收天柔软的金发,还有于外凛冽的眉眼,看向自己又会低敛而出温和,甚至是倦收天一个眨眼的瞬间。既生贪求,即是烦恼,要驱散这样的怀念,连年少之时罚抄五百遍清静经的原无乡都感受到了困难。

也不知道倦收天等他开窍等了多久?直到风雨覆压才终有了互述衷肠的一天。

一个人无拘无束,两个人相伴相行,还是后者来得好些。

人常言道是食髓知味,修道千年的原无乡尤切明了人之劣根,回想起自己曾有过的懵懂,原无乡一笑了之。

他也极少去寻倦收天了,两人碰首的次数不算多。原无乡在教导弟子的闲暇泚笔作书,选些天资过人道子为他送信至永旭之巅。他琢磨着,哪个能赶巧遇上倦收天在永旭之巅落脚,得他几句指点也是幸运。

很久之前,是一个叫莫寻踪的少年时常奔赴永旭之巅,原无乡想到这处,一时之间,思绪空了空。


一个怪异的现象,少年人常觉一日如三秋,先天在韶华中翻腾久了,对时光早已失去了常人应有的概念。

这样的生活过得也不算太久,道真的弟子觉得不太久,原无乡倒是觉得过得挺久了。

等真正到倦收天退隐之时,原无乡走过去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还能在心中自慰道:“这回好歹不是让原无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前有莫寻踪,再添一个倦收天,原无乡还能苦中作乐便可得道成仙了。

原无乡其实想过,倦收天会倒在恢弘的中原武林,他最后等到的会是君埋泉下泥骨销,英雄末路多容易,连倦收天都道,他是应该死在战场上的。

这是何故?大道本无情,何来仁慈。原无乡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无可解,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和曾经离去所见一样,倦收天还是躺着云榻上,这次昏迷着,连话都不能和自己说了。原无乡盯着他看,身后众人缄默不语,原无乡道:“吾来带倦收天回去。”

倦收天是不得不退,人情虽去,世道纷争依旧,而倦收天已是功体尽废,无力再为武林奔波。

旭日复而东升,永旭之巅迎回了主人。倦收天伤病愈合,重新落居永旭之巅,他像往年未入世一样,极少离开永旭之巅。

像以前的倦收天一样,立在永旭之巅,等待人世间的第一缕曙光。依然会有信笺自元宗六象而来,落款银骠当家原无乡,附赠一折梅花。

倦收天以前没有机会收到原无乡附赠的梅花,他总是来去匆匆的。再入永旭之巅,他看完了积压的数十封书信,一个人呆坐在石椅上许久,而后有名年少道子前来拜访使得他如梦初醒。

那少年道士礼仪做得十足,口中却是不亢不卑道:“求见北芳秀。”

倦收天思索着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他对时间的流逝越发得迟钝,倦收天瞥见那少年道士手中擒有的梅枝,道:“你可留下。”

那少年微愕道:“北芳秀愿收我为徒?”

倦收天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良久之后才道:“吾可教授。”

至于师徒,随缘。


道真宗主这个身份,原无乡非但不是不够格,而是非他莫属。且不论倦收天现今功体尽废是无力支撑道真,早在数些年前,道真南北两派武决之后,倦收天败后,道真的主权已是归属于南宗。可是原无乡心里清楚:他做得是有些勉强的。这点他无法否认。

原无乡在南修真的声名自许久前便不如何得人称颂,他本该为南修真领教,权力在这样日趋恶劣的风评中逐渐被剥离。原无乡除了银骠玄解在南宗可谓是一无所有,他甚至没能在森狱为祸苦境之前当过一天称职的领袖。

元宗六象中的几位长老与他虽未至交恶程度,但意见相左总是话不投机,他甚至不得不自辟去处烟雨斜阳。尚有几名交好的道友,曾是劝解他:为了一个倦收天,可是值得?

原无乡敛容不语,总是不答这样的问题。是否值得非是做一件事的唯一标准,义或是情怎是谁能说得清的,何况他所作所为又并非是单单只为了一个倦收天。

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原无乡也一样不愿意令自己做出违逆道心的行为。

如今南北两派复合,无论是反对还是支持合并的道人皆是在一处又一处战场,一个个地倒下,道魂行黄泉。

借着说笑,原无乡宽慰自己道:“元宗六象宽敞不少。”

只有自己,依然是只有自己的感觉原无乡不陌生,甚至他很习惯。在南宗与道众格格不入,入主森狱注定形单影只,但这样的感觉怎会让原无乡欢喜。

所以原无乡对倦收天很久未能摆脱一种由寂寞而生出的感谢,不过这样的感谢不值得长久存在。

覆巢之下无完卵,道真死伤无数,高层唯有式洞机及时抽身离去保有性命,那些曾经对原无乡的偏见已然尽数瓦解,但在中底层中,长年累月积成的负面舆论,只有强硬的功绩与永恒的时间才是最好的治疗。原无乡既已隐退,需要的便是更多的时间。

原无乡忍让与不争惯了,在内忧外患之下,原无乡用他的柔软作风领导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道真,实在是勉强。而对于倦收天来说,一样勉强,倦收天总是适合独来独往,合群毕竟太为难他了。

这样的困扰总是日夜纠缠着原无乡,直到倦收天隐退,原无乡都很少有机会从这样的焦头烂额中抽身去亲身探望倦收天,只有往来于永旭之巅的信笺未有间断。而倦收天仿佛极度适应这样的生活,他好像又是当初那个未入世的倦收天,见与不见任何人,对他没有半分影响。

他会回信,信上的字迹、信中的语气都是原无乡所熟悉的倦收天。原无乡有时候看着回信,那时隐隐在意的感觉浮现,感觉很快又被繁琐的事物掩盖,无法再去细细思考。

——这是一个的开始。


那位留下的少年道士起先称呼倦收天为师尊,倦收天拒绝了,那道子便改口称他为前辈。

倦收天言:“你若是留下,要做的事情便不再是学武一项,吾非是你师,只行指点之事,留下是否皆是在你。”

倦收天取了纸笔写上数行字,那轻如鸿毛的宣纸一扬,落入那道子的手中。

略略一扫,他道:“晚辈不介意这样的交易。”

永旭之巅伫立在云烟波涛中,于山脚下可观载浮载沉之景,那道子上山下山去皆是步行,因为倦收天选择的方式也是徒步。

在红尘滚一遭,倦收天的性情似乎变好了太多,他懂得收敛锋芒是在推衍出九阳天诀之时,而今他的锋芒好似被尘世磨得更为内敛。

大部分原因还有倦收天越来越像一个凡人了,与此同时他对时间的掌握失去了曾有的敏锐,他需要有一个人提醒自己的起居。

有些是变了,有些没有更改,比如他的习惯没有改变,依然喜好观曙。道子除了练武之外,需要多做的几件事只是:寅时随同倦收天起身步入山巅、为倦收天讲述道真之事。

永旭之巅高耸入云,阴晴雨雪皆可观日出,付出的代价就是无论何时,永旭之巅也总是躺在凛然寒风中。

或许是功体废去的缘由,倦收天开始变得畏寒,观曙对他反成了一种身体上的折磨。可是他无法放弃这样的习惯,他需要那名道子为他驱御罡风,随同他踏步而上永旭之巅。

途中道子会与他提及道真之事,倦收天都是静静听着不开口,说到原无乡的时候,他的神情会稍稍不同起来。

“出此招之时,你可将气劲灌注右足。”

在道子出剑之时,倦收天会口头提点几句,若是拳脚功夫,倦收天会亲自同他比划几招。大部分时候,倦收天是不动武的,他的根基随同功体一同毁去,重修也成了枉然,只留下了一条性命。

这样的事情,当然没有多少人清楚,他知道,原无乡也明白。原无乡本以为他是介怀的,数次试探见倦收天他没有多少在意此事的模样,才放心下来。况且这样的事多提未必是好,久而久之,鲜少提及了。

名剑金锋不再负于其背后,倦收天将它归还于道真。

他同原无乡道:“吾已无法驾驭名剑金锋,予后起新秀罢。”

可是除了倦收天,整个道真还能有谁将名剑金锋挥洒出凌云浩荡的壮阔?名剑金锋像曾经的银骠玄解那样,摆在道真的高殿上,落尘再待新主。曾几何时是名剑金锋无力承受倦收天的功力,现在一转乾坤,倒是倦收天无奈了。

原无乡向倦收天表示过希望他迁居元宗六象,与他一同复兴道真。倦收天道:“还是老地方住得习惯。”

倦收天的拒绝令原无乡束手无策,一旦倦收天强硬起来,原无乡是无法改变他的。倦收天其实觉得有些好笑,元宗六象在以前是他极少能踏入的场所,南修真上上下下从来不会欢迎北芳秀,现在他甚至得到了入主元宗六象的时机。

历多少白云苍狗,倦收天早已明了世态无常,对于无常,原无乡与倦收天都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往前行进,他们无法后退。

在无常前后退,背后乃是万丈深渊。


到最后,那名道子因事离开了永旭之巅,倦收天过上了无所事事的生活,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倦收天猛然有一天惊觉:除了书信标示着原无乡的存在,他几乎要忘记其他的存在了。

然后他静静盯着几日前随着书信而来的梅花,将那梅枝上仅留的一朵梅花用手捻下,用手指揉烂了之后,写了一封书信给原无乡,告诉对方,倦收天愿意离开永旭之巅。


离开了永旭之巅,得到的是一样的结果,仍是无所事事。

他住进了烟雨斜阳,开始尝试着接受原无乡所习惯的一切。在倦收天落居在烟雨斜阳之后,原无乡便不再给他写信了,会亲自到倦收天的面前与他交谈。

原无乡问倦收天:“住得习惯么?”

倦收天答:“习惯是时间之事。”

说这话的时候,倦收天神情淡漠,与原无乡一并端坐在石椅上,目光专注而认真。原无乡嗫嚅,一向对着倦收天游刃有余的他顿时感受到一股不适应。

原无乡接着说了一些关切话,又问道:“你需要一些什么?”

“不必。”倦收天未经思考便这样说,但很快一顿才道,“先前有个道真后辈曾留驻过永旭之巅……”

他的话并未说完,原无乡便颔首道:“那得问问那后生可是再愿意留驻烟雨斜阳。”

明明没有任何异样,任何一切都循规蹈矩地运作着,却叫原无乡莫名地反感。经历的时间足够长,平生第一回意外地觉得倦收天离他越近,他就越无所适从。

这令人匪夷所思,他曾经殷切地希望倦收天会退隐,会留下,将艰难往事抛却,与自己把酒逍遥。

在南北道真分裂之时他如此希望过,在等待倦收天回归永旭之巅的时光中他依然这样翘首以盼。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却毫无欣喜。他甚至开始有了一种想离倦收天越远越好的冲动,原无乡承认,这是一种畏惧的情绪。

原无乡畏惧着倦收天,这听起来是多么的可笑,而他摸不着根源。他试图在倦收天的行为举止中找到异样,倦收天的一切都是倦收天会有的模样,原无乡却陡然发觉许久未见,倦收天的面孔都在自己的心里变得模糊了。

这样得不到结论的感觉令原无乡懊丧,同时道真繁琐之事压在他的肩头,原无乡感受到了厌倦。

没有任何值得欣喜的存在,熟悉的人事在一夕之间变换得叫人费解,怎能不叫人难堪。

原无乡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我还是倦收天?


如果倦收天能听到原无乡压抑在温和表象下的困惑,他大概会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声。

当然是倦收天。

无所事事,依然是无所事事,即便那名道子重新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倦收天仿佛在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生活,因为当他想要执起剑,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名剑金锋,空荡荡的内息也无法令他执起任何神兵。

他介意,倦收天非常介意自己的一无是处与无能为力。

倦收天的神经在原无乡面前绷到最紧致的状态,一旦松懈,他担心会露出他从来不会对原无乡该有的冷意。

倦收天是个不好自赞的人同时也不擅长伪装,在他面对原无乡的时候,连自己都想夸赞自己如今可以将不满全部压抑住。

他的易怒,冲动统统化作了风轻云淡。

因为他知晓,这一切都不是原无乡的错误,是由倦收天一手缔造,是倦收天自己的选择。可是他没有办法在这样令人厌倦的生活中愉快起来,甚至会有愤懑。

在年少之时,倦收天相当厌弃自己对原无乡有过的痴心妄想,而今他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下,竟觉得原无乡面目可憎起来。

他认为该给自己寻找一些值得做的事情,有一日,他推开了一扇门扉,拾起地上的物件,在其中待了整整一日。

从日出至日落,烟雨斜阳的余晖从西边照来,透过镂花,亮在倦收天的脚边,他还未离开。


倦收天将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原无乡,在无人的时刻是他松懈的时机,倦收天没有多余的精力在道子面前掩饰自己。

敏锐的少年人比原无乡更快察觉到了倦收天的异样。空洞而无趣,这是少年人最直观的感受,他无法将众人口中传颂的北芳秀与频频出错的倦收天联系在一起。

倦收天早已不需要这位少年人的提醒了,这个少年人反而成了他们相互的累赘,数月之后,那名道子向倦收天告辞。

道子离开烟雨斜阳之后,回到了元宗六象,见到了原无乡。他说的话并不多,原无乡反复咀嚼,远望凌云高峰良久,不言不语。

倦收天过得一点也不好,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倦收天不肯同自己分担?

原无乡明白,倦收天没有变的是和以前一样自私。

自私。

这个词形容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尚且不是好话,何况是在一位道门先天身上。

可是这个词,不仅一人予于倦收天,原无乡曾言,魄如霜曾言,或许还有更多的人这样想过。连倦收天自己都承认,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的耿直全然耗费完他所有的精力,分不出再多了。


原无乡踏进烟雨斜阳,在院落却不见倦收天的身影。

走过一扇又一扇的窗棂,原无乡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他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倦收天垂首摆弄着手上的物件,对外界很是迟钝的他未能发现原无乡的到来。

他摆弄的是一盏未完成的灯笼,骨架才编好一半,他取出一条细绳准备将衔接的两条竹皮系紧,他做这样的事情并不熟练,笨拙地来回系了三五次才能系成功一回。

倦收天的手素来是用来握剑的,如今却只能摆弄这样与他格格不入的物件,原无乡看着,心里想着那少年人对着自己絮叨过的话。原来你过得一点也不好。倦收天不快活,他的冷静都是作给原无乡看的。

原无乡微微开了口,想说别做了,话语在喉咙里面卡着无法吐出。

不清楚是过了多久,倦收天才编完骨架,他抬起头,准备去取桌上的洒金宣纸好糊成灯身,一只手已经将宣纸递来。

一瞬间,原无乡在倦收天的目光中看到了惶恐,他几乎要凄凉地笑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原无乡才重新仔细地看倦收天,倦收天的眉眼早已不复当年的飞扬锐利,他的目光也不再是凛冽无畏。

倦收天接过宣纸,愣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原无乡不答,只看着他,倦收天缓缓放下手中的骨架,故作镇定道:“我的手总是没有你的灵活,让你见笑了。”

他的神情有些局促,原无乡弯下腰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倦收天。”

原无乡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将倦收天的手握得更紧。倦收天觉得银骠侠变的冰冷透过自己的肌肤,渗入自己的骨髓,让他口齿发寒。

“你为何总是这样……”原无乡问,“为何不肯为我想一想?”

倦收天不会听不到暗示,他反问:“你是在指责我么?”

原无乡道:“原无乡从来不会指责你,只希望你能过得痛快。”

倦收天突然间意识到这是原无乡在同自己认真地交谈,在过去,总是他在苛求原无乡能说出真心话,而不是借着说笑掩饰自己。

而今换作了自己,忆起原无乡所作所为是,方才觉得这样的滋味是多么令人难受。

倦收天道:“我想回永旭之巅。”

他不回答原无乡的问题,将自己的手从原无乡的掌心中抽出,然后告诉原无乡,倦收天想回永旭之巅。

他想:倦收天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原无乡答应他,倦收天无论说什么,原无乡都说可以。

不如说原无乡不知晓除了答应,他还能做些什么?他素来不是强硬的人,他所做的只是包容倦收天,尽他所能。千言万语在原无乡心中一绕,说出来的总是一个好字。这无法令任何人如意,没有人不清楚。

挂在夜幕中的上弦月一绕,又是一日。清辉落地,倦收天在回到他所熟悉的永旭之巅之前,走到了烟雨斜阳外的曲径。

他的步子轻而慢,踌躇彷徨。太久了,倦收天是太久没有踏过这条道了,步子在雨后微湿的泥土烙下痕迹,倦收天一直走到了值得他驻足的所在。

——有一棵已经败落的梅树。

上头结了几枚青涩的梅子,小小的,在夜色下几乎是看不清晰的。

倦收天伸手捻下了那几枚梅子,兜在掌心内瞧了半刻,收了起来。第二天他便和原无乡告辞,终于是离开了烟雨斜阳。

原无乡建议他不要蜗居在山巅,罡风过境对他的身体来说并不好受。

这话落进倦收天耳中,倦收天听见了,也做到了。他不再彻日留驻巅峰,于山腰之处落居,不再执念于人世间的第一缕曙光,第一不第一,现在又有什么重要的?

曾经乃是北宗的一名年幼道童照顾起了他的起居,那名道童话多,总是会和倦收天说些趣事。倦收天听着,有时候会随着那道童一并下山走走。

鸿雁依旧,原无乡的书信还是会从元宗六象并着一折梅而来。倦收天有时会想,这些梅花到底是从哪儿折来的,早该让原无乡折秃了。倦收天将从烟雨斜阳兜来的梅子埋了一枚在了永旭之巅的半山腰,迟迟等不到发芽便不再尝试,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倦收天的作风已是与过往大相径庭,倦收天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他处,不再介怀于根基毁去的事实。

北芳秀的名号很少再有人对他喊出,落入他的耳中了,他并不见客。只选择自己时而下山,甚至会路径寻常尘世,常人向他行礼称他一声道长,道人称他道友,他皆点头会意。

道真的一切按部就班着,颓败一时的道真多年下来,渐渐兴盛如初。永旭之巅居于东方,道真的势力范围从未延至其方圆百里,倦收天从未能碰见道真弟子,只有些不知何门何派的道人。

唯一遇上与道真相关之事,不过是一场赌约。

一间茶馆,零星几人,有数名道人见他一身道袍打了个稽首称他一声道友,闲说道苦境道门又举联武合修盛事。

倦收天心中一动,隐约忆起原无乡在信中提过此事。他望向那道人,道人呵呵一笑捋须道:“既为同道中人,各位不如来赌一把是何人拔得头筹。”

另有道人打趣道:“贫道非是赌道之人。”惹得众人哄笑,随即众说纷纭,说出的名号名字倦收天恍惚间发觉自己竟是一人也不识。

见倦收天沉思,有人问道:“这位道友可有想法?”

倦收天一怔,环视一周见数人等着自己的开口,他脱口而出道:“银骠当家原无乡。”

“道真宗主可未参与,只行评点。”当即有道人摆手道。

“那道真一脉是何人参与?”

见倦收天投来疑惑眼神,那道人便继续道:“乃是一位后起新秀,听闻是继承了道真北宗的名剑金锋。不过嘛……”

这些道人身上倒尚有不少红尘之气,或许是未修炼至道心不动之境,倦收天未有不快之意,反是觉得新奇。那道人卖了个关子不肯往下说,倦收天也不开口,直到有人催促他才捻须继续开口。

“不过贫道有幸远观名剑金锋之威之时,名剑金锋乃是归于道真顶峰倦收天,逊色过多,便不看好那道真一脉的新秀了,更是推崇别派弟子。”

后有人询问倦收天此人,那中年道人悻悻道:“苦境许久未听过他之风闻,唉?贫道怎会知晓他派秘辛!”

说完那话,道人转头问倦收天道:“道友可是要改个主意?换个人选一赌。”

倦收天面不改色,仍旧是道:“道真之人。”

他言罢便欲离开,转身踏出几步,听闻身后有人道:“道友怕是道真一脉出身?”

倦收天脚步一停,继续往前走去,风过双袖,两排鸿雁惊飞,清风送来他言之二字:“然也。”


几日之后,倦收天收到的书信果不其然提及此事,原无乡轻描淡写了几言,并未提及道真,倦收天却是看了许久。

他对原无乡不该存有的愤懑在远离原无乡之后,就开始渐渐消散。他没有资格也不愿意迁怒任何人,更何况是与他相知相交的原无乡。可是他做不到像过去那般谈笑风生,更不喜欢沉湎在过往的记忆内,倦收天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除了书信,原无乡亲身前往永旭之巅的次数是不少,倦收天却也留不下多少印象,并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事情。他变得不愿意见原无乡,但是能看原无乡的书信看上许久。

不知是何时,埋下梅子的土壤冒出了绿芽,等到倦收天再去注意的时候,已是长成了一株有模有样的梅树。

这需要很久吧,倦收天想,可是他对时间的敏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闲来无事伸出食指拨弄一下含苞欲放的梅枝,也成了能打发一日时光的趣事了。身旁的道童提醒道:“银骠当家已是等了您许久了。”

倦收天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般,手一抖,折下一株梅花,他道:“是么?”

他动身去见原无乡,发觉原无乡背对着自己,回首对着他递上了一把金光璀烁的长剑。

倦收天乍见名剑金锋,不禁后退一步,压低了声音略是怒斥道:“原无乡你这是做什么?”

“此剑还是适合你。”原无乡淡淡道。

“我已无法执剑。”倦收天拒绝道,“名剑金锋应是归属于他人。”

原无乡抿紧了嘴唇,神情一敛道:“道真之内同样无人可执此剑。”

倦收天道了那日之事,言说后起新秀当执名剑。原无乡双眉一扬,反问道:“何来的谣传?”

他问完也发觉倦收天是回答不了这个的问题,原无乡又说了些话,倦收天句句不让,最后他沉吟道:“罢了。”

倦收天以为他收回了主意,原无乡道:“那由你保管总是可以的。”

“你——”

原无乡打了个手势,示意倦收天不必往下说,重新说了那句:“不准拒绝。”

离开的时候,倦收天对着原无乡道:“道真诸事繁杂,你不必特意来见我。”

原无乡脚步顿了顿,不知晓该如何说,本该是否认的,他想了想,还是说好。


言出必行,原无乡并不觉得这个算是优点,至少对他来说,因为他做到了极少往永旭之巅行。

若是说倦收天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介怀,原无乡一样介怀,他同样难堪尴尬的处境,他的心意他的心思全部被阻挡在高耸入云的峭壁前。

倦收天俯视着他。

原无乡甚至想质问倦收天:“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倦收天答应了隐退,可是为何没有人欢喜?所设想的快意江湖统统化作了满腔不解,曾经的默契无双现今谁也看不懂。

他们之间不该有如此尖锐的互动。而后原无乡又去见了他一次,他说了许多,倦收天那心不在焉的模样看得他难受。

当他真的问出那样的问题,直面指出倦收天的自私。

——“你明明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与我一同退隐。”

倦收天惊愕之后,不再像以前那般逃避,只一字一言道:“我宁可死去也不要这样的生活。”

原无乡难以置信地看向倦收天。

“倦收天后悔了。”倦收天讥诮道,“我为了活下去……为了活下去。”

原无乡深呼吸道:“你怨恨我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

原无乡突然间认可了逃避的合理,他的波澜不惊终究是瓦解了,原无乡他害怕见到倦收天的冷漠。他将一切倾注在书信上,如倦收天所愿,原无乡不再来永旭之巅。

倦收天顿感如释重负,他不想怨恨原无乡却要活下去,原无乡给他多大的难题。


倒下的最后那时,倦收天想的是什么?

倦收天想:我答应原无乡,我要活下去与他隐退。

他本该死在战场上的,他的剑应当一往无前,从令他愧疚的道羌之战到被愚弄的以一敌万,再到抗森狱对六王,而后种种,名剑金锋出鞘从未迟疑。

他明明该剑指凌云,现在却只能望着高挂殿台的名剑自嘲。

那一日,那一人抱着名剑金锋踏上了永旭之巅,再次见证了第一缕曙光。倦收天百无聊赖,终于也陷入了他最痛恨的沉湎。

无趣地拨弄着北斗指引,他悠悠对着名剑金锋道:“可怜。”

可怜名剑无出鞘斩敌的机会,只能伴着他空做摆设。剑最辉煌的时刻便是杀敌饮血之时,落了尘,多少可怜。

他又对着名剑金锋喃喃自语道:“我做错了什么?”

清风扫境,无人应答,倦收天自嘲地笑起来。他知晓自己大抵是有错的,在倒下的时候,他想我若死在战场上,可是原无乡怎么办?

余生守着他的坟茔度日如年?这个时候,倦收天猛然间知晓他是自私的,选择了死亡弃原无乡不顾是他自私的作风。

所以他选择活下去,而原无乡吐露出的自私二字令倦收天无法不怨恨。

他答应原无乡活下去,念着这样的话,废去了一身功体,用根基换来的一条性命,折磨着他和原无乡。他迷茫起来——

为何世间总无两全其美。

这是倦收天的选择,倦收天选择用根基换取的性命,怎怨得了原无乡?倦收天站起了自己的身子,往永旭之巅的悬崖又近了一步。

从晨曦天鞘中拔出了金剑,倦收天定睛看去,苍穹黯然地落下一片白雪,点在剑锋上化作了水滴。

倦收天恍惚间意识到,永旭之巅的第一场雪已经到了,不知元宗六象欲雪了否?他扬起头颅,雪花飘在他温热的脸颊上,霎间融成了落下的水滴。

是多少年前,原无乡在冬日揣着几张新出炉的烧饼来叩响倦收天的房门,神秘地告诉他道真哪处是最早落雪的。有时候是新折的一株红梅,插在倦收天的窗前,邀他看雪,高声笑道一声好友。

倦收天难过极了,他不怨原无乡,他怨自己。怨恨着这样活着的倦收天,变得如此无力,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原无乡从来没有待他不好的地方,为什么他糊涂到忘记了这样的事情,模糊了对原无乡的印象。


倦收天跌跌撞撞地走下永旭之巅,走至半山腰,雪已是愈演愈烈了,自峰首而来,落了行人一身白。

白里一点红惹得倦收天的注意,那株长得有模有样的梅树是在昨夜开的花。倦收天伸手折了一株下来,听得山下传来一声前辈。

倦收天慢慢转首看去,那名年轻道子踏着冷风朝着自己意气风发走来,这个南宗道子还年轻,穿着素白的道袍,好像他年少之时所识的原无乡,不争亦不畏。

倦收天站在风里,道袍飞扬而起,犹如乘风之态,他迷茫地看向南方。倦收天突然迫切地想见原无乡,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他,告诉原无乡他并不怨恨他。原无乡的书信并着同样艳丽的红梅又到了他的手中,倦收天久看无言,他将先前折下的与送来的梅花一同握在了掌心,道:“又是要新的一年了。”

道子愣愣接过倦收天递来的梅枝,听到倦收天道:“送往元宗六象。”

这回没有书信,只有一折梅花到了原无乡手中。原无乡将梅枝捏在双指之间,看了一会儿,将它插入木雕笔篓间,然后站起了身子,离开元宗六象。

有人问:“大雪天的,大当家是要去何处?”

原无乡道:“去欲去之处”

他并没有把话说清楚,他的心很平静,却又很紧张,如此忐忑的心情谁知道呢——

所有人都以为原无乡会去的是永旭之巅,然而并没有,他走向了曾经的道真山门。原无乡是一个善于避免痛苦的人,以平常心看待世间一切,也便极少将目光落于过去。

主动追寻着曾经不符合原无乡的作风,站到冷清山门前,原无乡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意,几分苦涩几分甜,是他也不知晓的。


入殿门,踏后山。

山道数重白,行人拾级上,原无乡在风雪飘摇间折下了一株梅花。他意外地有些欣喜,数百年不见,此处变得灵机缺乏,后山的梅树还存活着一株,两三朵红梅在风雪中盈盈欲落。

那最后一折梅花被原无乡取下,执在手中往殿门走去。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是做过这样的事情的,大抵是千年之前了……还是未入先天之境的时候,折到一株红梅插在倦收天的窗前,问他:“可要去看雪?”

倦收天有时候在房内打坐,有时候是沉睡着的,总之都是闭着双目的。睁开双眼后,会说好,同往。原无乡知道倦收天喜好曙日的毛病是很久之前就有的,大概是常同他在雪天走多了,对寒冬的不喜使得他偏爱起了日光。

原无乡又一次将那株红梅插在了倦收天的窗前,不禁看着那折梅花沉思起来。他看得久了入了神,直到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声才回过神来。

那是倦收天发出的。

倦收天忘记自己待在此处多久了,三日四日还是五日呢?在那名道子离开之后,倦收天重新踏出了永旭之巅,来到了此处。

他以为窗外的原无乡是错觉,甚至叹息起来自己已是怀念原无乡到这种地步了么?

当原无乡叫了他一声,倦收天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错觉。他面上的惊愕展露无遗,只愣愣着看着隔绝在窗外的原无乡。

原无乡两枚澄澈的眼眸在雪色下像是冻成的冰珠,他轻轻张开了口,局促地问道:“可要去看雪?”

这样熟悉的话语,由熟悉的人说出,倦收天是无法拒绝的。他想,只有走出去……走出房门,他又可以和原无乡站在一起。

他可以过得很好的,为什么却将自己置于那般地步?倦收天想起来在永旭之巅上所思,他应该告诉原无乡,他没有怨恨过他。

倦收天走近那折梅花,嘴角一动,原无乡以为他是要拒绝,但他听见了:“好,同往。”

倦收天走出了房门,站到了原无乡的面前,取下了那折梅花。

原无乡惊异地看向他,拘谨地摸了摸鼻子,一时间恍若新梦。

良久之后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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