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嶂

[双秀]知我归心

前情:双秀遭鬼方赤命重创,在中阴界养伤,倦收天(被拍了天灵盖而)失忆。

-


遍地荒芜,枯草伴杂乱垒砌的乱石而生,适逢隆冬,朔风中隐隐有着弥留在久远岁月前的杀伐之气。

这就是原无乡带倦收天去的第五个地方。

倦收天坦言道:“此处比之前四处,最不讨吾喜欢。”

原无乡道:“那之后的去处更是不讨你之欢喜。”

言罢原无乡避开倦收天投来的疑惑眼神,又道:“我也并不喜欢。”

顿了顿,原无乡自喉咙间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色,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他想:倦收天忘却发生在此的一切,或许是好的,只不过推己及人而论,这对他并不公平。

毕竟于彼此而言,千载岁月间,遗憾总是多于无憾;于自身而言忘却、缺少了过往遗憾却同样是一种遗憾。

 

永旭之巅依然是自浩瀚云烟间耸立拔起,巅峰一角仿佛迫逼苦境金乌,两者犹若咫尺相望。只不过此时的永旭之巅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倦收天了,由红冕边城占据之后自然是易主了。

好在倦收天许久未归此处,红冕边城也未视此地为不可或缺的咽喉重地,红冕七元无一驻守,只留有少数兵卒,不足为惧。原无乡引着倦收天潜入倒也轻松。

永旭之巅的主人不好步景,四时景致算不得多少美妙,以严冬最为萧瑟。倦收天失明之后定居于此,倚傍北斗指引未曾显露目盲之态,可惜终究眼中不见丽景,桃红柳绿顿失颜色,美景于他的确缺失了意义。

想到此处,又见苦境纷乱下永旭之巅萧瑟更甚过往,处处物是人非,原无乡难得叹了一声。

听闻原无乡叹息,倦收天平静问道:“何故而叹?”

原无乡不答此话,反问道:“你对此处毫无感觉么?不曾想起些过往么?”

倦收天沉吟片刻答道:“只如你一般,胸腔似有一股不明郁气。”

 

原无乡闻言轻笑,道:“那这便是我之故。”

倦收天道:“可你明了你的郁气所来,我却不明。”

原无乡伸出手,朝着峰顶石阶摆了个请的姿势,道:“你随我上前,我说与你听。”

两人拾阶而上,倦收天无奈道:“踏上阶梯的时候,我似乎散了不少郁气,可我又仍是不知为何,反成郁气。”

说这话的时候,倦收天眉头微微一蹙,去了几分惯有的凛冽,原无乡瞥见他之神情,道:“你知晓你是谁么?”

“但凡见之吾者皆称吾倦收天,吾自然是倦收天。”

原无乡眉眼一舒,好笑道:“若我不称呼你为倦收天呢?”

倦收天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不记得前尘往事,你亦道我失忆却要问这问题捉弄我,岂不是强人所难?”

“我当真极少称你为倦收天。”原无乡诚实道,未等倦收天询问,原无乡轻飘飘地转去了话题。

“此处乃你往日居所。”

倦收天道:“难怪有熟悉之感。”

原无乡道:“你可知此处称谓?”

话音甫落,倦收天不避光芒盯着日头发愣道:“不知,若是要我择名,当为永旭之巅。”

原无乡欣慰道:“癖好性情倒是没变,也算是个好事。”

“原无乡。”倦收天唤道。

“嗯?”

“我当初为何要选在永旭之巅定居?”

原无乡闻言一愣,未退的笑意仍是留着朗风清云般的面容上:“你倒是问了一个同样让我有些为难的问题了。”

倦收天不明所以,原无乡却是转身,他从容道:“走吧,既然此处无法令你想起什么,我带你去第二个地方,在那儿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已经踏步离去的原无乡的声音渐渐地飘来:“我也是在五十年前才知晓原因。”

 

由北向南,两人遁光而驰。中原南岭之地烟云叠层,只见云雾缭绕间尽是巍巍高山,道真一脉南修真总坛元宗六象盘踞于此,凡民远眺无不森森蹜蹜。

倦收天本以为原无乡引自己前往之地乃是这道门总坛,却见临近那巍峨高山,原无乡便停下了步子,两人驻足于距元宗六象百里之外。

“不去那处么?”倦收天望着湮没在云烟深处的高山这样问,“那处是什么地方?”

“我可不曾说过要带你往那处去。”原无乡摆手道,“此处已是归属于南修真境内,那处乃是其总坛元宗六象,如今你可自由出入。”

“以前不能?”

“凭你的武功自然可以。”看出倦收天的心思,原无乡轻笑道,“只不过森狱作乱苦境之前,南修真并不如何欢迎北大芳秀的大驾光临。”

原无乡素来内敛,熟识他之人也是知晓原无乡哪怕心中苦涩也是一派风轻云淡,不拘情绪之下。他说这话是语气轻松,可世人皆知往日种种却实在难说轻松,倦收天虽不记得那陈年旧事,听得这戏谑言语却是不禁沉默不语。

“在想什么?”原无乡问。

“这条路也有熟悉的感觉。”倦收天蹲下腰身轻触足下黄土,将方才没由来的情绪驱散,“令人不愉快的熟悉感。”

“你应该告诉我为何要选在永旭之巅定居了。”

倦收天未顺着原无乡的话语往下询问道真南北宗之事,这倒出乎原无乡意料。原无乡随着他蹲下身子,抬手握住倦收天的手腕,令他松开掌心中的那抔黄土,又递与他一张素白绸帕示意倦收天擦擦掌心尘埃,却未多说什么话。

倦收天想:这个问题似乎的确令原无乡为难,为难到要现在要用擦手这段时间来思考。

“无论风霜雨雪,永旭之巅终年能见曙光东启。”原无乡道,“你于那处推衍而出九阳天诀。”

倦收天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永旭之巅与此道虽是气息熟悉,可永旭之巅的诸物却是陌生的,好似不曾见过。”

“因为你的确不曾见过。”

“此话怎讲?”

倦收天转头定睛看向原无乡,他这个时候的金眸烁烁,犹若烛火幢幢,原无乡心头一跳,吐出一口浊气。

“数甲子前,你由南向北战遍各大道宗,以一敌万未尝一败,此道便是你踏入南修真的最后一关……”

“我必是未能踏过。”倦收天截断了原无乡的话,原无乡看向他,他继续道,“怪不得是令人不愉快的熟悉感。”

原无乡不知该否认还是该承认,所幸倦收天绕回了之前的话题:“这与我定居永旭之巅有何关系?”

“离去之后你心绪翻涌兼因名剑金锋毒性侵蚀,双目失明五感紊乱。”原无乡继续道,“名剑金锋毒性乃是你我年少之同修葛先川所下,早已不存。”

倦收天眨了眨眼睛,他得到了回答却有些哑然失笑的滋味,他道:“这最后一关真是难于上青天,你道的名剑金锋是我所负之剑。”

“葛先川此人……”

“不谈此人,我想听你的故事。”倦收天认真道,“那时候你在哪里?”

 

重伤苏醒之后,倦收天记忆不存,不知自身,不知他人,宛如新生。中阴界一切皆然陌生,唯有一身着素白的清俊道人令他倍感熟悉,此人便是原无乡。

原无乡第一言问:吾乃你之至交,名唤原无乡,你可有印象?

倦收天无奈摇首,原无乡同样无奈摇首,也不多言说过往。征得中阴界众人与倦收天同意,原无乡携倦收天暂入苦境,望倦收天能触景忆起过往。

原无乡一愣,道:“我便在此处。”

倦收天也一愣,道:“你只谈我,却从未向我言说你的生平,现今我只知你乃银骠当家原无乡,其他便是一无所知。”

“言他人时或免不了偏颇,何况言己。”原无乡淡然道,他的神情倏尔一凝,霎间之后又复而眉眼轻展,语调也变作了寻常之时的轻快,“我之生平并不重要,你忆起自身也便能忆起我。”

倦收天的眉头微微一蹙,似乎并不满意原无乡这样的说辞,他欲厉声反驳却发觉自己一无所知也难以反驳,一腔强硬顿成一口郁气:“我既然想知晓,你何必不说。”

倦收天气势一收,原无乡知晓他是生了闷气也只觉失言,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轻笑道:“你问我自然是要答,下一个去处我再说吧。”

 

严冬的朔风仿佛从未眷顾道真曾经的总坛,松翠簇压在重重峥嵘中,不见红尘。比之数甲子前的辉煌,掩在云烟深处只剩残垣断壁,山门前的大阵俨然不存,无道人再往此处行。

凡人寻道亦不来此。

原无乡静静地驻足,良久未开口,倦收天也不打扰他,清风扫叶,传来原无乡的声音:“往前走吧,跟在我身后别丢了。”

倦收天看他说得认真,重重点了点头。

原无乡看这他听话模样,忍不住调侃道,“你怕不怕?”

倦收天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可怕?”

原无乡微微一哂,道:“往年戌时之后,你若是下山,便会提着一盏吉祥灯。”

倦收天下意识地想反驳,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年少求道之时乃是这般胆怯之人,嘴巴里面的话兜兜转转,吐露出的只是一句:“匪夷所思。”

原无乡哈哈大笑:“想想那时,我也觉得稀奇。”

“莫不是你诓我的?”

一角眉尾轻挑,原无乡郑重其事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修道人不说妄言。”

说这话的时候原无乡往前踏步而去,他抬首看向险峰高处,又回望周遭翠微,心中无限感慨不禁歌吟道:“常芳明古道,远柳掩门山。年少凭轻剑,凌云数峭寒。”

 

再是辉煌如今换作了残破,如原无乡这般淡看尘外之人也不由唏嘘。自南北两宗分裂,他同样不再往此处行,哪怕之后两宗和解,他也未入此地。

当亲眼所见,思及那数百年前与三五同修的轻狂岁月,不免又忆起人之生老病死,亲朋好友尽数离去。原无乡这样想着,回首瞥见倦收天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己身后,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心思,上去触碰了一下他的发丝。

历历念想,八九终成旧梦,唯有眼前真实的人守着原无乡的一二分。

原无乡唉了一声,问倦收天:“这处可有让你想起些什么?”

倦收天道:“你倒是想起很多的样子。”

被一句戳破,原无乡神情不改,光明正大道:“是啊,我真伤心,就我记得你年少糗事,说了你还当我胡说。”

为了表示自己的伤心,原无乡又重复了一遍:我真伤心。

倦收天硬邦邦道:“伤心也该有个伤心的样子。”

原无乡努力许久,没能从自己的笑脸上挤出两滴泪,只好认命。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行至空荡荡的总坛山门前,只需要踏过蜿蜒如长蛇的阶梯便可入道真殿门。

“我们还做道生的时候,未分列南北,便是一同在观内修业。”

同为道真一脉,待到修习几载至十岁有余,南北两宗便会来择弟子入门,随师修行。

“那时道真由南宗主导,吾师承乃是南支长老,却是一直待在观内了。”原无乡道,“你师从北宗,你师父在道真境内自辟洞府,一月只有七八日会在观内。”

 

倦收天听着原无乡不厌其烦地说着曾经在这个山门大殿前真实发生的事情,只觉得脑子尽是茫茫的空白,他远远盯着恢宏的殿门,迷茫道:“你说的,我都没有印象。”

原无乡淡淡道:“无妨,往内走吧。”

这条千级梯道蜿蜒盘旋在山道上,留下了数千年来无数道者行来往复的履綦,倦收天与原无乡一步一踏地走过这条梯道,如久远之前,他们方是稚嫩道生一般,并肩共行。

山中岁月静静流淌,不知尘外凡间是如何千变万化。

原无乡求道以来,第一次下山乃是随同一位年长的师兄,时年不过九岁。他这个年纪本不到下山的时候,听闻门中有几位师兄欲下山料理事物,凭着面孔生得素净讨乖,嘴甜又伶俐,众人便同意携他同往。

原无乡问:“可以再带一个人么?”

师兄道:“可以。”

原无乡身子一转,奔到演武场,找到倦收天神秘兮兮道:“想不想下山玩?”

倦收天嘴巴里面蹦出两个字:不想。

这两个字把原无乡接下去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原无乡没了拿乔的趣味,吃惊道:“真不想?”

“我脸上写着很想么?”

“你脸上写着我要练剑。”原无乡悻悻道。

转身欲走之际,倦收天拦住了他,原无乡正想戏谑道可是回心转意,结果倦收天摸出几枚铜板放到他的掌心,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道:“两包糖饼。”

原无乡垫着那几枚铜板,双眉一扬道:“怕是不够。”

听闻此言,倦收天那张圆脸纠结得快皱成晒在藏书阁外的湿书模样了,他思索了半刻也没能得出个结论,便盯着原无乡道:“你总归有办法。”

原无乡:“……”

原无乡握紧了手中的那几枚铜板,豪气万丈道:“这应该就是下山的考验。”

然后踏步离去,第一次下了山。

 

倦收天并着原无乡踏过槛道,问道:“那你最后买回了几包与我?”

原无乡得意地比出了四的手势,倦收天似有诧异,原无乡感慨道:“只怪我长得太过英俊潇洒,令人见之愿白送三担。”

倦收天闻言一哂,“此时你不认为言己偏颇了?”

“此一时彼一时。”原无乡朗声笑道,“何况我这般自夸,不就是偏颇了么?”

清朗笑声舒展在倦收天耳畔,倦收天侧面看向原无乡。原无乡的五官在二十余岁便张开了,脱去青涩不过十年韶华,而稳重的沉静之感却是用数百年沉淀,不变倒是眉眼的无限温柔。

“也倒没有偏僻之嫌。”倦收天含糊道。

“嗯?”

“走吧。”倦收天略过话语,绕过了三清殿,往主殿走去。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发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身后的人说道:“你走错方向了。”

回首顺着原无乡的目光看去,非是堂皇高殿,而是挨在雕龙照壁后的矮阁,原无乡啧啧了两声道:“你往年回转山门,总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那是何处?”

“倦收天最喜欢的去处,伙房。”

“……”

倦收天的嘴唇微启,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原无乡故意将双手一摆,负于背后往前走去,倦收天老实跟上,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以前的我真不像我。”倦收天在原无乡背后说道。

“哦?”原无乡脚步不停,“我可是觉得差不了多少。”

“吾回转山门不前去谒见宗主倒不足为奇,怎会首取伙房之径……”倦收天为难道。

原无乡纵声大笑,却不点明缘由,惹得倦收天一头雾水,倦收天欲求个明白,原无乡已是先行开口:“下处!等再下个去处我说与你听。”

 

原无乡道:“既然你想了解原无乡,我自然该带你去一个地方。”

“也是我熟悉的去处么?”

“当然,你是常客。”

烟雨斜阳门户大开,等待着主人的回归。穷冬极少落雨,此时缺失烟雨朦胧意味,余有斜阳夕照。点滴斑驳坠落在花叶间,晕荡出橘色的光影,倦收天站在橘色的余晖下,因不折战意蕴养的凛冽五官被浸润得如年少一般秀丽柔和。

他眉长眼细,也不像原无乡那般好言笑,这副侵略性十足的面相并不太讨人喜欢。而千年来,他剑术愈精,凭着名剑金锋踏上道真顶峰,再是锋芒毕露也已无人置喙了。

见倦收天目光四转,原无乡道:“我还未落魄寒酸到没个居所。”

倦收天不解道:“你为何不居于元宗六象?之前你我在南修真境内所遇道子既称你为道磐,你便应是南修真之领教。”

原无乡睫毛轻颤,随即施施然道:“非也,现在吾乃是道真共主。” 

趁着倦收天发愣之际,原无乡袍袖一抖挥出一道罡风拂去石椅上因久无人烟而累下的尘埃,道:“正是云霞艳时,好友不如随我同赏。”

待到余晖收纳回极西,天色渐渐暗下,倦收天才道:“方才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赏景无食实在可憾。”

“什么都不记得,吃食却是没忘。”原无乡食指敲了敲石桌,无奈道,“一个活生生的原无乡居然比不上一张烧饼。”

倦收天再低头的时候,石桌上已是多了一叠烧饼。

“莫要客气。”原无乡将烧饼往倦收天方向推了半寸,“烟雨斜阳可只剩这些了。”

倦收天微愕,朝着碟中烧饼伸出了手。

“这就是你喜欢往伙房走的缘由。”

倦收天面不改色道:“口腹之累,人皆有之。”

“修道之时为砥砺口欲,道真弟子多是粗茶淡饭入腹。素味吃得久了,总是嫌寡淡,伙房老翁所制的烧饼脆中带甜,食之口齿留香,滋味妙不可言。”

倦收天咬着烧饼,赞许地点点头,一张都没给原无乡留下。

 

烟雨斜阳浸入一片夜色,楼阁四角檐牙之下悬有点亮的灯笼,倦收天看着,道:“你告诉我,我年少之时会提着一盏灯笼下山。”

“我失明数甲子,再是畏惧黑暗,现在合该也习惯了。”倦收天问原无乡,“我所见世事无常是否可笑?”

“你既然都不明白,我怎会明白?”

倦收天直视原无乡道:“你比现在的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原无乡道:“得此赞许,荣幸之至。”

原无乡也看着灯笼晕出的柔光,看了一会儿,目光一转落到了倦收天的道冠上,他说:“你是向来不怕黑的,起先你提着灯笼下山不过是为了夸耀那盏灯笼,而后也只是习惯了。”

倦收天再次道:“这真不像我,我年少陋习竟是不少。”

“你忘记了。”原无乡不以为然道,“何必较真,你这算是陋习,我年少岂不是十恶不赦?”

“我忘记了。”倦收天顺着原无乡的话说道,“你最好让我想起来,免得被我扣上胡言乱语的帽子。”

原无乡苦笑连连,边笑边道:“第二年你我随长辈下山的时候,适巧赶上元夕,你道‘那云兽纹彩扎花灯真好看’,你我年幼之时都未尝见识过那般场面。”

“我是买了那盏灯彩?”

“没有。”

倦收天眉峰一挑,又道:“那是你赠予我?”

原无乡面色古怪道:“我当时说的是……”

“是什么?”

“那你就多看看。”

倦收天:“……”

原无乡忙道:“吾家徒四壁!家徒四壁!”

倦收天环视四周,淡淡道:“如此家徒四壁,那吾永旭之巅岂不是四壁皆无?”

他这样说着,心里头还是惦记着他拥有的灯彩到底是从何而来,原无乡看他神情平淡便继续道:“你后来又道,若是能带一盏回去也好。”

倦收天继续道:“于是你……”

原无乡道:“于是我送了你一支蜡烛,灯盏不便宜啊。”

倦收天:“……”

倦收天忍不住扶额,他无奈道:“你当真是我好友?”

“如假包换。”原无乡信誓旦旦道。

他说这话倒是眉眼含笑,引着倦收天往他处走去,他慢慢道:“然后我学会了如何做出一盏灯彩。”

倦收天侧面瞥了他一眼,他现在的目光和以前一样了,原无乡对视着能确定这人的确是瞧着自己的。

“这样的小玩意,我会的还有很多。”原无乡摆手道,“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是想说不务正业。”

 

后半句话令倦收天将未尽之言咽回口中,他的目光漂移到原无乡的手上,那双手上戴着白绸手套,也看不出这双手是如何做出不合他身份的一些小玩意。

屋檐的灯笼轻轻一晃,在风中转出了流光溢彩,灯影随着等下的两个身影游弋。倦收天探手握住了原无乡的手,他本以为原无乡的手应该是温暖的,没料到是出奇的冰冷。

正如在隆冬时节握了一把新雪在手中化开,让人忍不住打了个颤。原无乡猝不及防地被他握了手,心思千回百转后任凭他就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掌。原无乡没有开口,直到倦收天问了一句:“你扎出灯彩的那双手呢?”

“现在我也能扎出一盏灯彩。”

“我指的是你替我扎的那盏。”

“我现在也能为你……”

“原无乡。”倦收天叫了一声原无乡的名字,“等谈到单单只有你,你又开始说笑。”

原无乡抽回了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有么?”

“我需要知道的有更多,你应该带我去第五个地方了。”倦收天迫近原无乡,神情倏尔又变作凛冽,“关于你的双手。”

“你若是不愿说的话……”

“如何?”

“我也可以逼你说。”倦收天话音一落,名剑出鞘,竟是直直倾在原无乡颈侧,“你我就此做过一场,你败便不可藏言。”

以前的倦收天或许因着心底的愧疚,在原无乡面前做不出他习以为常的姿态,而今他缺了对原无乡的认知、对过往的记忆,心思倒是分外清明了。

常人受到倦收天的逼近,被其威严所慑总是语迟半分,原无乡却是洒然一笑,并起两指推开剑锋,前踏一步,单掌劈向倦收天面门。

右掌四指一屈,叩向倦收天胸口,却被对方拂尘一抖散去了力道,柔软的兽毛以力一拨,缠住原无乡的手掌。原无乡腾身一纳气劲,也不挣脱,而是奋力将那拂尘往前一带,倦收天见状,本是归鞘的名剑登时滑入两人之间。

他的第一剑还未挥出,原无乡便双手一松,大方道:“我认输,你这一剑打坏了一花一草皆是不妙。”

倦收天收回了剑,看着原无乡取下手套,露出双掌。

——一双银色的金属双手。

原无乡道:“你还未在烟雨斜阳见过日出,明日不如见上一回。”

言罢,原无乡单指叩了叩额头,又是施施然往前走去了。

 

如倦收天所愿,他踏上了第五个地方。

那处所在他走得极其缓慢,同时也是一言不发,原无乡跟随其后,同他说了许多,倦收天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唉——”

原无乡重重地叹了口气,引起了倦收天的注意,他问:“如何?”

“因为我发觉我的好友失聪了。”原无乡道。

倦收天闻言赧颜,开口道了歉意。

“无妨无妨。”原无乡连声道,“你这般客气却是让我不习惯了。”

此处比之前四处,最不讨倦收天喜欢,因为倦收天对此地连熟悉之感都消失了,他道:“此处我怕是不常来。”

黄沙在朔风下萧瑟作鸣,好如战败号角悲切长吹,呜呜咽咽。灵机缺缺,这样荒凉的所在,怎么也不像是道人喜来去处。

“然也。”原无乡回应道,“你我共历时年逾千载,统共在此地逗留不过一日。”

昔为战场,星霜屡变,今朝成旧地。

尘埃下掩埋的对过往的无奈,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又是命运的起始点。在道羌之战中,这场险要之役使得天羌族战士殆尽无存,道门精英耗损七八,其南北两支罅隙越发难以掩饰,道真一脉颓势渐起。

而原无乡更是在此役中失去了双手。物转星移间,于原无乡而言,过往种种一声叹息足矣,无须挂心来折磨自己,只可惜受此折磨的人反是倦收天。

“我记得便是在此道,你背着我,杀出一条血路,赶往山门。”

原无乡静静地诉说着发生在此的一切,原无乡会道,有一道金色英姿如何肆意挥剑,凛凛不可侵犯,令人望之难忘。

 

倦收天问:“在你眼中我有那么厉害?”

原无乡道:“或许是记忆美化了你。”

倦收天难得地笑了笑,他先是笑了,随后眼神微微一黯,道:“这些我听着并不愉快。”

“若是我当年真有那般本事,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倦收天涩声道,“倦收天并非无所不能。”

“唉这句话太不像你了。”原无乡指正道,“一往无前的倦收天现在这般在意得失,这才不像你。”

倦收天甩了甩靠着臂弯处的拂尘,意味深长道:“得不在我,失不在我,皆是你原无乡,我如何不在意?”

“原无乡,你可曾有过后悔?”倦收天轻声问道,他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感觉,可到了尾音那份犹豫便消失了。

仿佛方才的小心翼翼只是原无乡的错觉。

原无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自然是后悔的。”

倦收天握拂尘的手陡然一紧,很快地又松开了,他还未长吁出一口气,原无乡的下一句便已出口:“原无乡只是后悔护你之时,未能顾全自身,使你介怀半生。”

倦收天抬眼去看他,原无乡轻描淡写道:“双手不过是遗憾。”

“何必如此待我。”倦收天似乎被他这句话微微震了一下,垂下头颅低声道。

原无乡抚掌而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无此遇,原无乡或许将与银骠玄解无缘。”

说到此言,倦收天已经看向他的双手了,他见原无乡的金属双手,没由来升起不快之感,颇是不满道:“这银骠玄解未必是好缘分。”

银骠玄解是天下难得的奇兵,巧夺天工之妙,更是南修真领教的象征,被如今的倦收天推拒于外,原无乡也不会升起怒意。

毕竟对于倦收天而言,拥有银骠玄解的原无乡便是他不得不与之对立的南修真领教,而原无乡得此机缘是因倦收天失去了双手而获取的。

原无乡打趣道:“银骠玄解不好,可名剑金锋也同样不好。”

忆起原无乡曾道他接过的名剑金锋被葛先川下有慢性之毒,使他五感紊乱更是双目失明,倦收天一时语塞。

 

继续往前走去,从日出至日落,这一走走了许久,自烟雨斜阳始,复而终于元宗六象。辗转回到元宗六象之外的平坦大道,倦收天道:“我似乎不得不问道真南北往事了,我是因何踏入此地,竟是剑指于你。”

“你如果不问,我便可以不答了。”

“既成往事,何必拘泥。”倦收天故作洒脱道。

原无乡摇头微嗤道:“你装得不像,真不挂心哪是你这个模样。”

这回换作倦收天被一语道破心思了,他也不恼,只道:“这个时候,倦收天并不想做一个糊涂人。”

糊涂人也有糊涂人的好,做与不做,只在一念。

原无乡的手指抚上身侧树皮枯朽的松干,剥下一块树皮放在齿间轻轻啮噬了一道,只感干涩异常,岔开话题道:“此处灵机旺盛也是石烂松枯了。”

他的喉咙已经有些涩意了,之前已是说了许多话,原无乡琢磨了一下才道:“你的剑没有指向我。”

那时候的原无乡伫立在元宗六象,身后是魏巍高山,背影峬峭而坚拔如山,倦收天披荆斩棘而来,他远眺而望,复而垂首看向自己的双手,想:原无乡应该做什么?

之后又是什么?

纵然是有太多遗憾,原无乡从未有过后悔。

倦收天不耐烦地又甩了甩拂尘道:“继续说,不可藏私。”

往事如烟,今朝平铺直叙而来,哪怕倦收天不记得那些真实存在的往事,如今也做不了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他冷冷道:“想必如此,你当是空有南修真之位,备受猜忌。”

原无乡微愕,随即释然道:“你怎会往此处想?”

“我所言有差?”倦收天问。

冬风飘摇,缄默无言,唯有两人道袍摆飘作响,倦收天抬首望向天穹,却未见到日光,他挫败道:“这未免对你太不公平了。”

原无乡终于才肯开口,他静静看着对方道:“你这话倒是轻慢我了。”

倦收天不知所以,茫然地看向原无乡,他的眉目又散去了凛冽,原无乡探出手依旧是触碰了一下他的发丝,沉吟道:“原无乡心甘情愿,谈何公平与否。”

倦收天抿紧了嘴唇,良久才道:“你真是令人气愤。”

“不如将人换作我为好。”原无乡的神情又是轻快起来,那两言的凝重犹如没有存在,“毕竟只有好友爱生我的气。”

“该去第六个去处了。”原无乡道,“那处你也不会喜欢,你若是不想去,我们便不去了。”

不喜而不往本该是倦收天的作风,现在的倦收天却是做不了如此了,他颔首道:“走吧。”

 

去的方向是北方。

以剑为冢,乃是北宗作风,三柄长剑插落尘土,在风雪中屹立不倒。

倦收天上前轻手抚过那三柄长剑剑身,听着身后的原无乡说着道门三辉之生,之死。

他道:“为道而亡,死得其所。”

失去的总是比拥有的多,师友至交喋血黄沙,道真一脉颓势如风,而苦境纷乱依旧,倦收天与原无乡无法抽身离去,因冷眼看世非是两人作风。

倦收天站起身子,回首看见原无乡还在自己身后,不禁道:“你还在。”

原无乡听得一愣,反问道:“我怎么会不在?”

失去的太多,如今仿佛只剩下了彼此,可喜的是好在有彼此。原无乡一直在倦收天身后或是身前,相伴而行。

倦收天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原无乡见状问道:“是有想起什么?”

“没有。”倦收天道,“但总会想起来的。”

“哦?”

“你在等我不是么?我会回来的。”

原无乡随着他露出笑意,连声道是,“我还在等好友你与我再饮三酒。”

倦收天深深又看了一眼那三把长剑,拂尘往肩上一甩,打了个稽首,又重重行了一个礼,然后踏步离去。

倦收天心中不觉生出畅快之感,长吁一气,脚下登力往前走去,腔中块垒已然尽去。原无乡同样也行了一个礼,转身朝倦收天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的日光又出现了,从层层浓云中挣脱而出,一派光风霁月下,有两人同行。


FIN

评论(6)
热度(72)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