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嶂

[周黄]鲜衣怒马少年时/下

08

江南三月好风景,无论是往哪处瞄去,景景相衔,处处皆是妙到极致的风光。黄少天坐在酒楼的二楼,抬眼望楼下瞄去,尽是人来人往,一片春意。

他依旧春风得意。

 

他就那么点了一壶双沟酒,两个小菜,从正午坐到了傍晚。

到戌时的时候,酒楼挤攮,不少人入了酒楼,连二楼的方桌几乎被坐满,偏偏黄少天那桌就他一个人。

黄少天脸色一变,突然放下了酒杯。

“你这次是要上哪去?”一个温和的声音这样问。

对方都开口说话了,黄少天也不好意思再动作,说话的人也从他身后走至他对面,落座。

青衫折扇。

喻文州不喝酒,黄少天就给他倒了杯茶水。

“师兄你怎么来了啊,好久没瞧见你了当阁主当得顺心吧,小卢的剑术是不是又精进了?来来来赶紧喝杯茶缓缓,走了那么多的路很累吧我知道你一定……”

“我骑马的。”

“那也赶过来也一定很辛苦了……”

“不辛苦。”

“你看这里的风景多好看啊!师兄你肯定是第一次来这片吧难得见你出粤地啊,这地我还挺熟悉的要不我改天带你去走走看看。”

“少天。”喻文州的扇子扣在黄少天的肩膀上,他用了点劲道,将有意起身的人又轻轻按回到位子上。

 

黄少天妥协似的问了一声:“师兄有什么事情么?”

喻文州微微一笑说道:“你说呢?”

黄少天在喻文州跟前吃瘪的经历不少,也不敢诳他。目光往楼外一飘,早间还裹在碧柳长溪的苏州城俨然已是活在万家灯火里。

“前年季冬我拜访了一位在松江的好友,去年桐月走的;在巴蜀三月,之后半年内都待在燕京和王大眼那些人下棋,十二月月廿三到长白山转了转,待了一个月;今年年初一路向南,刚喝了这酒楼第一壶双沟酒。”黄少天有板有眼地交代这几年的动向,末了还补了一句,“我说的句句属实,还有人证物证。”

把扇子收入袖子,低头看着杯中如舟翻江的茶叶,喻文州抓了两个关键词。

“王杰希,长白山。”

“……”黄少天嘴角一抽。

 

“我也不想在燕京待那么久的,就是王杰希那边有个叫刘小别的小子,每天都来找我切磋,功夫倒是挺好不过肯定比不上我的啦师兄你也知道的啊,还有就是王杰希他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红鸾星动你说他这不是在瞎扯么!”

“长白山。”

“师兄你非得亲口听我说啊?”黄少天抓过酒杯灌了一口,又是叹了口气,“我在那儿惹了事,这事情道上的人都知道,你这么一路走来明明就能听到几句风言风语。”

黄少天心里头那叫一个委屈,长白山间几乎是生死关头走一遭,好不容易暂时甩下了那麻烦事,一路朝南本以为又是一番畅快肆意,喻文州那素扇往他眼前一晃,整颗心都沉井里了。

“和我回去。”喻文州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

周遭喧闹如初,可黄少天这边静悄悄的,只有木桌发出的笃笃声,仿佛两处隔绝。

“不。”黄少天低着眼,过了好久才闷闷地答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他没敢去对视喻文州,忍不住把目光再次送向楼外。

铺舍林立,鳞次栉比。

几乎每家店铺廊檐上挂着几串红灯笼,趁着天色暗昏,烛光透过红纱散发出红光刺眼得亮。

 

09

时值乾月,春色乱分。一撮骄阳掠起,本是柳烟成阵的苏州城顿时遍地生金。

黄少天觉得今年真是走运,竟遇到两个令他意外的人,第一个自然是寻他回粤的喻文州。喻文州终究还是遂了他的意思,留给黄少天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黄少天心里都明白,喻文州劝他回去也不过想给他一个庇护,可黄少天不是个愿意依仗门户的人,他自知无论什么后果都需要自己去承担。

这头刚送走喻文州,就撞见了第二个。

那人是整整一年未见的周泽楷。

 

黄少天嘴巴里面叼着一根草,双手垫着脑袋仰面躺在河岸的草地上,树荫在他脸上落下阴影。

“我说周泽楷啊,你终于舍得下山了?是不是也觉得这外头好了,我就说嘛,好几年的待着一个地方多无聊啊,看来看去就那么几个地方,人也不见有变化。”黄少天吐了草根,翻身而起,对着周泽楷说道。

起初周泽楷瞧着河上日渐增多的船只没开口,听着黄少天那话,不由将目光调转过来,落在黄少天身上。

春风摇荡惹人衣,黄少天身上的春衫笼罩住四月的温和,春意涌入他的胸怀之中,削弱了他身上这些年积下的江湖莽气。

这河岸两旁栽种了不少桃树,两个人一坐一立,对视着。

黄少天笑着说:“你别老看着我啊,多说点话呗。”

“你没来。”周泽楷开口了。

那笑就在黄少天脸上僵住了,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还有些赧愧,他自然明白周泽楷说的是去年穷冬的约定。

“我心里头是想着要去找你的,可那会儿忙得脚不沾地,偏偏我还独身惯了找不到可托言给你的人。”黄少天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这话说的没错,他被千里追杀整天东躲西藏的,赴约一事的确是有心无力。

说完之后黄少天没去看周泽楷,只听到身边那人应道:“我知道。”

黄少天松了一口气。

周泽楷听他没把自己逃难的事情说出,心知黄少天不愿意说这苦恼事,自愿自担也没去戳破。

他俩皆是心知肚明。

 

等黄少天再次开口的时候,俨然又是往日的肆意轻松:“那这样说起来,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太想念我了?本少的魅力怎么就那么大呢……”

刮来一阵清风,周泽楷的睫毛轻轻一颤。

“说起来我有个事情没明白,你是怎么找到我啊?我都没想到能遇上你呢,你这是咋练的本事哈哈哈哈!”

“苏州,四月。”

黄少天其实就是这样随口一说,没想到周泽楷还真回答自己了。他记性极好,猛然想起两年前自己曾和周泽楷提过四月待在苏州风光间拂柳穿花的趣事,没想到周泽楷竟记下了,说实话还真有些感动。

“唉唉就当本少爽约的赔罪吧,五月你就跟着我,我带你去洛阳走一遭,见识下名满天下的洛阳牡丹如何?”舌灿莲花如他,一下子换了话题。

 

岸边的草被那股清风吹折了一些,桃花早就谢了,周泽楷站在只有绿叶的桃枝前。可黄少天猛然想起了去年三月,周泽楷站在漫天桃红下送他离开的情景。

他记得周泽楷喊他的时候他没回头,等周泽楷扭身离开的时候,他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瘦削而峬峭。

落花时节又逢君。

 

10

越向北边行进,那杨柳春意也就跟着渐寡。

上船的日子是五月初一,太阳还没有很粗鲁地曝晒,依然有着温和的光线,落在船板上。

黄少天本打算和周泽楷骑马北上,可估算了一下日子待他俩赶到洛阳怕是只能见到残花了,征求了周泽楷的意见,两个人改道行开封。

选的是条水路,一路上风恬浪静。

浍水蜿蜒承转,广纳千溪,一片浩浩汤汤,满目连云之景,舟楫摇曳间,水光潋滟,蔓延出碧波粼粼。

 

船上的客房还挺大的,水曲柳木桌上摆着一个棋盘,屋内的人手里举着一个棋子,迟迟还未落下。不多时黄少天猛然一笑将捏着的黑棋投掷入棋笥,独自感叹道:“无聊的玩意,怎么王大眼每天抱着个棋篓子都不腻呢——”

他对一样东西总是会有腻味的一天。

或许是觉得自言自语有些无趣,他打开房门准备去找周泽楷。

周泽楷的房里没有人,只有搁在方桌上的两把短剑,剑鞘银华,连朵暗花都未曾雕刻,极为素朴。

黄少天心头一凛,像被寒刃轻轻割过一样,暗暗扣了自己的寸关尺三部脉,竟是虚脉,内力绵软,使唤不出。

他心里也不慌,将双剑放入自己的袖中之后,放轻了步子装作若无其事在船内兜寻,船内的饰物如走马灯一般在黄少天眼中往来穿梭而过,晃得人眼花缭乱。但始终觅不得周泽楷的踪影。

 

他往船舱外瞅了瞅,天已经暗下。黄少天思忖了一番,朝鹢首处走去。周泽楷面朝着江面,也站在船头,他同周泽楷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却趑趄不前。瞧着那人的背影,不知怎地,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黄少天觉得真邪乎,总觉得有些怕。可他又不能回头,身后可是一把把要他命的刀。

黑夜下的水面本该是渊渟,现在却是潆洄成片,好如游龙戏水。浍河水道阔极,但此处却可以瞥见几簇渔火浮游在江面上,赫然而亮,潮声跌宕起伏,涌入未眠人的耳膜中。

黄少天记起第一次见到周泽楷的时候,心里头对着他也就是个路边过客的心态,没想到居然成了可以谈上话的朋友。

 

江面上生起了一层淡风,挟加着潮声的味道扑来,抚过周泽楷的脸庞,船首挂满了灯笼,与江面上的渔火交相辉映,淡风微动火光摇曳,像是渔火飞上了船,又像是灯火落下水,相互纠缠牵扯。

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可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劲道还挺大,阻止他后退的一步。

那人叫了一下他的名字:“周泽楷。”

他侧面看向黄少天,那人的脸就在自己面前,弯着嘴角笑出了新月般的两道眼。

“你发现了没?”黄少天勾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说道,把短剑递给周泽楷。周泽楷以为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话,可黄少天这次说的话很少,就一句。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可周泽楷偏偏点了点头,接过自己的双剑。

“会凫水吗?”黄少天问了第二个问题。

“会。”

“可我不会。”黄少天对着他咧开了嘴巴,在夜色中他星辰般的眸子漂亮得不得了。

“要杀我的人在船上。”黄少天空闲的那只手比了个七的手势,“只多不少,我们回不去,只能跳江了。”

关键时候,不是面对敌人,黄少天可不会多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还未等他再具体说什么,周泽楷单手搂着黄少天的腰往船舷疾走两步,翻过船舷扑通一声扎入江面。

 

还未到夏季,五月天的夜风都有些凉意,别说半夜三更掉入江中了。

江水冷凉凉的。

黄少天不谙水性,只觉得冰冷的江水直往自己鼻中口中灌,在长白山漫天大雪下都没觉得有这么冷,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吓得双手抱着周泽楷的肩膀。

他隐隐感觉后来有更多的人跳入了水中,周泽楷游得越来越慢,可是搂着他的腰却一直没有松开。

黄少天五感全失,昏过去的时候竟然感觉闻到了一股腥气。

 

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平躺在岸上,周泽楷的脸停在自己视线上方。在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那晶亮的水珠从他的两颊滑到下巴处,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周泽楷是笑着的,那种笑是庆幸,是放心。

黄少天突然想起那会儿在船上,也不晓得在怕什么,但是他心里清楚绝对不是在怕要杀他的那帮人,如今也不知道得周泽楷在怕些什么。

他想说:别怕,我没有死。

可心里想到自己和周泽楷也没到生死之交的程度,说这话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在周泽楷心里头的地位。

黄少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周泽楷努力地也笑了。

至少他们从刀锋上走了过来。

 

11

五月天是步山径观野花幽鸟的日子,可黄少天和周泽楷围着团篝火取着暖。

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周泽楷没说什么话,沉默着地脱了衣服晾晒起来,黄少天倒也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本打算干净利落地脱了衣服,可他内力被封,一双手让冰冷的江水冻得微微发抖,连衣上的第一道绳结都扯不开。

 

周泽楷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微一蹙,抿着嘴唇蹲坐到黄少天跟前,伸手将黄少天的绳结一个个解开。

黄少天起初的坦然一下子变成了赧然,他张张嘴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任由周泽楷动作。

周泽楷冰凉的指甲触碰到自己的肌肤上,黄少天才猛然惊觉,忙抓住周泽楷的的手指说道:“我自己来就好了啊,你在水里游了那么久还带着我一定很累了吧,还得把我带上岸弄醒我,好了好了你自己也赶紧去歇息,我只是被封了内力又不是废人是吧?”

这么一串话说出,往日他是不费吹灰之力,可黄少天毕竟还是有些累的,说完之后还喘了口气。

周泽楷停下动作看着黄少天,黄少天对视着他的眼睛,不多时竟然松开了手。

因为对方的眼神太真诚,仿佛盛着千言万语一般,黄少天觉得自己的拒绝有些不通人情,也狠不下心强硬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那船上不对劲的?”黄少天问了一句。

“今晚。”周泽楷答道。

黄少天心想你也不比我聪明多少啊,在船上那会儿他去找周泽楷,敲了敲门发觉那房门竟然没阖上,走进房内闻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兜转了一圈暗自扣了自己寸关尺三部脉,知晓周泽楷留下双剑是安抚敌人也是提醒自己。

“怎么和你相比我就那么背呢?你走得快没遭祸,偏偏让我这个找你的人替你中招了。”黄少天故作不满地说了一句,可他眼里满是笑意,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他扭头看向周泽楷,火光从周泽楷的睫毛间漏下,将他的脸庞浸入一层橘光中,温柔缱绻。素净如雪的面孔在那光线下,属于男子的硬邦邦的线条硬是化作了一片柔和。

似乎察觉到黄少天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周泽楷也侧头看向他,火光就亮在他的瞳孔中。

黄少天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干了坏事被人发现一样,讪讪地说道:“我有点冷。”

他们的衣物还晾晒在篝火旁,夜间风大,黄少天又失了内力,自然是容易受凉。周泽楷似乎没多想黄少天这话压根和看他没半点关系,伸手将黄少天圈在怀里。

 

黄少天语塞了,说冷是他自己,还能怎么办?

说实话,黄少天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在一个人面前说话磕巴,可偏偏对着周泽楷常是欲言又止,那人的动作完全把自己的话堵回去。

黄少天暗自苦笑了下,心中蓦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竟有些安心,不禁抬头望天上看去,满天璀璨。

他没有挣开。

 

12

燕京这个地方黄少天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他会踩着碾轮替高英杰在药捻子里磨上几味药,边滑边和高英杰攀谈着;也会趁着刘小别舞剑的时候顺手丢几包草药过去,无论多少包,刘小别总能接住。

可他从来没来求过医。

照王杰希的话说,祸害遗千年。

等到黄少天真的来求医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奇了怪了。

 

夕阳蔓延,燕京被包裹在一片余辉中,带有古旧深远的色调。几缕残光余落在寻常巷陌里,在白垩墙上投影出两个缓步慢行的身影,滴落出斑驳金光。

“到了。”黄少天领着周泽楷驻足于一座民宅前,笑嘻嘻说着,“看起来是不是很寒酸啊,没办法啊,有些人就是爱住破房子不懂得享福——”

大门确实有些破落,新春方过五月半,可门两边还贴着昨年的对联,几许旧红,上面的墨字已是模糊不清,仔细辨认也只可瞧出下联:红梅舒枝点点春。

可这话才说了一半,三把飞刀就破空而来,黄少天眉毛一挑,微移身位,一把飞刀就擦着他的脸颊过去了。

他倒是想接了抛回去,只不过如今没这能力,只能看着周泽楷接下另外两把。

“刘小别你是剑客还是刺客啊,使剑你是打不过我了怎么是想转行当刺客了?不过你这几把刀丢得可真没水平啊就你这水平啊……”

又是一把飞刀。

周泽楷又接下了,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飞刀,和黄少天一起抬头看向立在围墙的刘小别。

 

“你来干什么?”刘小别的速度很快,那右手指缝间又夹上了四把飞刀,他身子没动,低头睨着黄少天。

黄少天哼笑了一声说道:“来找你,顺便和你切磋下。”

刘小别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耍你的。”

说完之后,黄少天冲周泽楷还说了句:“我都说了这边的人都挺好骗的,你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好骗啊?”

黄少天笑的时候,那四把飞刀刺得迅猛,黄少天想都没想,直接往周泽楷身后一站。周泽楷速度也快,原本落入他手中的三把也飞掷而出。

七把飞刀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可刘小别下一秒已经抽出腰间的长剑跃下,剑锋直逼黄少天。

“你这家伙居然躲在别人身后!还也没有胆气了?!”刘小别骂道。

黄少天的脸从周泽楷肩膀后露出,他说:“我没内力你也想和我打?你占我便宜吗?让你赢了说出去我还要不要名声了?”

黄少天连问三句让刘小别一卡。

“行了行了让我进去,我找你师父有事情,你就知道成天坏我事情。”

 

还问等刘小别再开口,那老榆木门嘎吱一响,高英杰开了门对着周黄两人腼腆地笑了笑说道:“请进,师父在里头。”

冲刘小别翻了个白眼,黄少天往前走了几步,见周泽楷呆呆地站着便说道:“你快过来啊,等着你呢。”

周泽楷出神了一小会儿,张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余辉落在他的身后,周泽楷如同虚幻一般,似乎永远抓不住,黄少天心里一动,走了回去拉着周泽楷的手往门内走。

黄少天没想到周泽楷的手那么凉,握着的时候吃了一惊。他抬眼看向周泽楷,那人也凝眸看着自己,然后反握住了自己的手。

黄少天眨眨眼,笑了:“一起走吧。”

 

庭院的构造挺简单,布置也不复杂,步道两旁还摆着一排海棠花。黄少天笑容带点促狭,周泽楷不知他为何笑得如此,顺着他的目光往海棠花上一扫。

芳根兼倚,花梢钿合。无一不是上品,均是妩媚风流。

他垂下了眼。

 

穿过外院,进了内庭就能看到王杰希在药架子前整理药材。

“这破地方你住得惯,高英杰和刘小别这两个年轻人也住得惯吗?”黄少天松开周泽楷的手,抓起一把紫苏抛玩起来,“再苦不能苦孩子啊。”

这话是黄少天成心胡说的,中草堂的地盘大得很,燕京这片的药铺或大或小,哪家不是中草堂的。王杰希不喜闹,选了个僻静处,他就是故意打趣王杰希的。

王杰希没理他,一根银柴胡直接打在黄少天手背上,疼得黄少天丢了紫苏哇哇大叫起来。

“内力被压了。”王杰希用的是陈述句,他视线一转落到黄少天身边的周泽楷身上,话锋也跟着一转,微微笑了起来,“这位面生呢。”

周泽楷没应声,点了点头。

“我朋友,身手可不比你差,王杰希你要和他过几招吗?还是你要替他看看面相算算命数?”黄少天笑嘻嘻道,“我最近可是时运不济,流年不利,你说我要怎样才逢凶化吉?是不是你常说的命犯太岁啊。”

王杰希淡淡地飘了黄少天一眼说道:“你再多说一句就给我出门,不送。”

黄少天啧了一声,对周泽楷说:“这里的人还很薄情……就这个不太好骗。”

“不送!”王杰希捏着银针往内室走。

“我又没对着你说!”黄少天嚷道,可他的脚步却跟着王杰希往内室去。

黄少天扭头比了个手势给周泽楷,说道:“等我一会儿。”

 

周泽楷确实只等了黄少天一会儿,可他们两个人却待到灼灼的热气都开始蜂拥入这所城的时节,王杰希栽的几棵垂柳的柳叶都蜷缩了起来,失去了温润的水色。

周黄两人离开燕京的那天是下着雨的,正好是第一声夏雷滚过,豆子般大小的雨滴就往下打,完全不似缠绵多情的春雨,粗暴刁蛮至极。

 

黄少天缩在巷陌屋檐下和周泽楷说:“说好的,我们可不能回去管他们讨伞,刘小别那小子不笑死我才有鬼。你看看王杰希住的那破屋子,说不定都漏雨。就算给了我们伞,一定是破烂到不行的!”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大片大片地打在他们的脚边,他俩的鞋子早就湿透了。

周泽楷低头看着脚畔的积水笑着说了声:“好。”

他笑起来像是暗夜里开的一朵花,有些飘渺。

“不过我们可以回去偷偷取两把来,我一个人就能拿十把!只要你把王杰希拖住。”黄少天还在喋喋不休,“高英杰和刘小别那两个小子,嘿嘿,我随便几下就能打发掉。”

反正吹牛不要钱,黄少天又说了好几句,还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说王杰希不仅会丢药材和棋子,有时候连扫帚都会用,只知道离开前先把那些扫帚都折了。

说到最后,乐不可支。

 

黄少天的怀里还揣着王杰希给他的几包药,不过却不是他自己用的,这是周泽楷的药。黄少天的内力,几把银针几帖猛药下去,王杰希早就给他磨回来了。没想到的是,周泽楷身上也带着伤,伤口早就结痂了,但里头藏着的慢性毒深进了骨子。

不会瞬间致命,却可以慢慢耗尽你的精力。

黄少天当时惊慌得没说出话,现在倒是时不时数落周泽楷几声:“闷声作大死啊,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和我说?要不是王杰希他真有本事,你说不定就死了呢。”

他每次都要这样说,末了还会补充一句:“没了你我一个人还更快活呢。”

可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恶狠狠地瞪着周泽楷,死命地捏着他的手背。

 

雨水顺着瓦片滑下,倾泻下来几乎连成了一条水线,周泽楷忆起自家殿角的屋檐上挂着的铁铃,松江雨多风盛,总是可以听着那清脆的响声。

有黄少天的时候,铃声就混在黄少天的声音中,两个音色都是脆亮,周泽楷很喜欢,他突然有一瞬间觉得又回到了过去。

雨势渐微,黄少天眨了眨眼睛说道:“周泽楷我们还是去开封吧,我没去过那里,去一次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周泽楷自然是会答应的,因为对方是黄少天。

 

13

残阳没落,旧晖不余。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一轮弯月攀上枝头,清光泄地,八月的开封融入一片火色当中。

黄少天听客栈的店小二说今夜却有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拽着周泽楷也想去凑个热闹。他俩是空手走在道上的,走出客栈不小心拐进一条花街。

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楼角的绿纱宫灯流光溢彩,一片扑朔迷离。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自然是有人去换这一场销魂蚀骨的滋味

 

黄少天见周泽楷神色平淡便道:“这里酒好人好,酒可消愁,人可慰心。”

不过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假的,一张笑脸也不知对过多少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周泽楷淡淡看了黄少天一眼,一声不吭。

黄少天又说了一句话:“可是假的情意至少她们愿意做,有些人连作假都不愿。”

这句话听得周泽楷心头一紧。假的要来何用,若是他必定掏心挖肺,彼方予他,他也不收那些假的。

 

拐出花街便可瞧见街上提灯的人渐多,连接成为一串艳色,在茫茫夜色中延伸着,只抵天边。

九天之上的万重星斗也不及人间灯火璀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至汴河旁。

河畔两岸纵卧一拱桥,桥上花灯攒动,桥下河灯满河。河面上像开出了一朵朵火红莲一样,那上头还浮有一些真花瓣,有黄有红,随波逐流。

 

周泽楷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黄少天也随着他,两个人就买了一盏六角提灯沿着渐渐变窄的河道处走去,最后停在一座旧桥旁边。

黄少天也不嫌脏,直接一屁股坐在岸边的台阶上,双腿一摊直就能碰到水。周泽楷见黄少天如此,也没怎么踌躇,在他的身边坐下。

“周泽楷,你不去放一盏河灯吗?听说放一盏良缘既成。”黄少天笑呵呵道,“刚才我好像也听到那勾河灯的老头说可以放给亲人,你出来那么久,你师兄们都不担心啊?”

黄少天算了下日子,周泽楷跟着他东奔西跑已经有半年了,却见他只字未提他门派,忍不住问了一下。

“知道。”

“他们知道啊?那我就放心了,免得他们给我安罪名。”他戏谑道。

说完这话黄少天把头微微一扭,瞧见那摇曳恍惚的烛光,灯影幢幢,忽明忽暗。突然想起自己离开蓝溪阁已经快四年了,竟一次未归,不免心下惆怅。

“周泽楷,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我是野路子吗?”

“嗯。”

“其实我骗你的,我是个有门派的人,不过我很久没有回去了,在外头待了快四年,学了不少其它路子的功夫。你不会怪我瞒着你现在才说吧?”

“我知道。”周泽楷低头看着暗色的水面简单地说道。

黄少天笑了:“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说什么你都是知道,你骗我么?”

 

窄窄的河道上漂来一盏河灯,黄少天盯着那盏灯说道:“我们也去放一盏吧,大家都放了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周泽楷你有喜欢的人吗?没的话只能放给你师兄了哈哈哈!”

周泽楷乌黑的眸子闪了闪,缓缓道:“有。”

黄少天一愣,似乎被这个回答震了一震,他原以为是没有的,还想打趣周泽楷一番。可对方偏偏说了有,莫名地有些失落。

他默默看着汴河上浮动的河灯,抿着嘴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谁啊?我都没瞧见你和哪个姑娘在一起过,你不都和我——”

黄少天闭上了嘴巴。

他再看向周泽楷的时候有些讪意,可周泽楷的眼神却是无比真诚。周泽楷的眼神总是这样,黄少天看着他的眼睛总会想起山林间澄澈清冽的湖水。

然后他就看着那双眼睛慢慢地靠近自己,黄少天一动不动,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这个动作仿佛天荒地老之后才结束。

周泽楷探身,轻轻地触了他的嘴唇。

这个动作不啻于平地惊雷。

黄少天当然懂周泽楷的意思,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换作其它人他早就抽剑捅得对方一身血窟窿,可这人是周泽楷,陪他走遍大江南北的周泽楷,为他中毒受重伤的周泽楷,是黄少天四处浪荡下第一个交心的朋友。

周泽楷。

黄少天在心里慢慢研磨这三个字。

黄少天说:“周泽楷,我是男的。”

“我知道。”

“你喜欢男人么?”

“我喜欢你。”

黄少天猛然起身,趁着夜色使着轻功踏上最近的角楼,他的声音碎在空中,听不清。

周泽楷也不拦他,远远地看着黄少天,倏地一笑,仿佛眼中盛着的湖水流转了一番,几几泻下,漂亮极了。

他不会逼一个人,只会用一种长久慢慢侵蚀对方,叫对方不得不为他所动,黄少天已经动摇了。

 

黄少天顷刻就跑得无影无踪,他落在汴河旁人群中,徜徉于花灯灿烧下,眼中乃是千千万万朵河灯。

花灯节上的灯火灿焕,开封府的喧嚣繁华,世间人的摩肩接踵,其中有多少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有多少是一场露水情缘。

 

14

粤地的秋季说是有三个月,可到了这里的人才知道只有一个月。

黄少天就在这凉风生的时节,回到了粤地,他当时穿着黄色绸衣,握着冰雨,站在蓝溪阁外一声不吭。

 

那天是霜降日,清晨。

殿门外落了一地的叶,还未有人来清扫,黄少天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未化开的初霜,抬眼所见就是第一个走出来的喻文州,他的后头全是人。

喻文州说道:“舍得回来了?”

黄少天干干笑了一声。

喻文州又说了一句话:“你离开了四年,进了这个殿门,三年都不许离开。”

黄少天笑不出来了。同周泽楷分离已有两月,他是不告而别,心绪紊乱便当夜离开了开封,没有告诉周泽楷他的下落。

黄少天想,周泽楷的喜欢或许是真的,可永远不可能是新的。再多的喜欢,再浓烈的爱恋,再虔诚的海誓山盟也抵不过时光消磨,更多的色彩斑斓。

他承认自己有过心动,可两个男人,黄少天没有想过长久。

 “好。”黄少天应声说道,在众人前许诺。

就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将一切化为镜花水月。

他虽然不谙风月,但那些爱恨情愁也见过太多。他去过杨柳畔,见过最漂亮的花魁,可他不是恩客,而是个听故事的人。

杨柳畔的酒都是浸渍过风霜的,那儿的人都是带着一层红尘纷乱走来的。

黄少天都喝过见过了。

 

蓝溪阁没有落座在山林之中,黄少天坐在阁楼内把视线朝外飘去,漫天盘旋的秋叶,常青的乔木还有走在无尽的长街上密密麻麻的人。他面前的摆着一坛酒,是喻文州现在给他捎来的,他恍惚间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约好和周泽楷穷冬把酒他却失约了。

周泽楷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自己眼前,他低头看着那杯中物却怎么喝不下去了,酒再好又如何,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

“在想什么?”喻文州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给自己,随意问道。

黄少天愣了一愣,没回答喻文州的问题而且问了句:“师兄有喜欢的人吗?”

“自然是没有。”喻文州表情不变,抿了口茶水,“少天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改日替你去提亲成一桩好事也好。”

黄少天哼笑了一声:“没这回事儿。”

喻文州也笑了,他把茶水往楼外一倒,说道:“没有也是好事,情爱之事对武艺而言多少是个累赘。”喻文州会说话,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能说成是好的。

偏偏说者漫不经心,闻者惊心动魄。

黄少天把视线又放回楼外,突然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脚跟已经微微离了地面。朝着楼外摩肩接踵的人群,他微微张口,可终究没有喊出任何字眼。

“怎么了?”喻文州问道。

黄少天将目光收回,露齿一笑:“没什么,看错了。”

 

周泽楷在人流中缓步行走,不禁往四周看了两眼。

没有自己要找的人。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连他的身影都消失在一片毂击肩摩中。

 

15

蓝溪阁很美,一年四季都美得不象话,可是粤地很少落雪,黄少天只在七岁那年见过一次。只记得那场大雪大得出奇,下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消歇的意思,直到次日早晨,雪才停下。

十六年后在粤地,黄少天又看到了雪,比起前次,这番来势更猛,处处银装素裹,坠入眼中的只有一城雪色。

 

卢瀚文来找黄少天的时候拎着一坛谢家红,是特地为他从汀州取来的,黄少天不怕冷,天还飘着雪花,可他坐在庭院的石桌就喝上了。

他喝了一口,满口辛辣一腔清爽,哈了一口热气就瞧见瞬间凝起的白雾。

卢瀚文在蓝溪阁内年纪最小,孩子天性闲不住便在庭院中央的雪地有(?)踏走,印下一排脚印。

“黄少,你瞧这个好看吧?你不在的时候阁主亲手栽下的。”卢瀚文手中摇曳着残留白雪的红梅,花瓣时不时抖落几片,碎了一点残红。

黄少天定睛一看,蓝溪阁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阁内栽了几株红梅,他确实是头一次见,正想戏谑卢瀚文几句,却又莫名想起了周泽楷。

黄少天在心里啐了一句,怎么那么邪乎,忘也忘不掉,看什么都能想起周泽楷。

 

他灌了半坛子的酒,已经有些醉醺态,可还想满上几碗。

见他如此动作,卢瀚文赶忙拦住了他:“黄少你少喝点,醉倒在雪地里面可没人管你,而且喝醉了怎么练剑啊?”

黄少天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喝醉了就不能动剑了?那你今天仔细看看,黄少教你怎么喝醉了练剑。”

 

说话间冰雨已出鞘,冷光乍现。

他眸子里面带着些迷离,可冰雨却是异常清明。

冰雨早就饮过血,如此利的剑,挥动的时候连空气都要被撕裂开。黄少天的剑势向来不温也不戾,总是有股巧劲,该缓便缓,该急则急。

周泽楷和他不一样,周泽楷的剑势猛烈得像一匹饿狼,一身肃杀之气锐利难挡,令人置身那茫茫荒漠似的。

黄少天现在动剑的姿态像极了周泽楷,出奇的狠厉。

剑扫过的地方皆是一片狼藉,泼洒了积攒的戾气,那剑身速速地往前一送,黄少天身形一转,借着轻功登飞起来,其势凌空俯冲而下,好似一只振翅欲翔的枭鸟。

剑锋带了一缕惆怅,出势却猛烈得像一阵朔风。

梅枝在如此强劲的剑气下,满是虩虩,一树梅花落了个干净,遍地败红。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黄少天身形一转,吟出一句词来,他声音有力,叫人顿时见着高峰嵯峨一般。

卢瀚文觉得黄少天不是真的在练剑给他看,而是为了他自己和一些不知名的对象而动,明明是那么暴戾的招式,如此气魄的词,却尽是哀感顽艳。

 

“知我者,二三子。”黄少天吟出《贺新郎》的最后一句,他的剑也收势了,他的尾音轻轻垂下,那高峰瞬间崩塌,末尾竟然藏着一丝伤感。

黄少天最后将冰雨往空中一抛,那剑插在雪地里面,寒光逼人,渗人的冷。可黄少天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一个回身一股婉转风流,双袖翻飞间一口酒又灌入了喉咙。

决然的气氛,瞧来便是心惊。卢瀚文看着黄少天,想起喻文州教他的一句诗:

——衣袂障风金镂细,剑光横雪玉龙寒。

黄少天昂着头,看着碧色的天穹没说话,他的脸色还有些红,瞳孔涣散,整个人有点像是萋萋芳草过了一场野火春风,满场荒芜。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触及到温润的肌肤顷刻化水,蜿蜒流下,明明是雪水,瞧去像是泪水。可卢瀚文知道,黄少天从来不哭,即使是他师父魏琛离开蓝溪阁的时候,他也没哭。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说几件让我乐下,叶修被霸气雄图的人追得满天遍地跑的事情五年前我就听腻了,说说其它的。”黄少天终于开了口,生机再现。他在阁内待了才两个月却觉得过了两年那么久,好像再等一下下就可以出去了。

江湖沸反盈天,把自己关在阁内两个月,什么消息都不知晓,今天起了兴便问了卢瀚文一句。

卢瀚文嘿嘿一笑说道:“黄少我知道你在长白山的事情。”

黄少天抬起略带倦意的眸子说道:“准是你偷听的,成天不干正经事这些话倒是听得清楚。”说罢还拧了拧卢瀚文的脸蛋。

“黄少你少赖我罪名!道上的人都知道你那点事。”

“那道上有没有说我如何英勇地逃出生天?”

“那可没有,道上说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可没黄少你的名字呢!”卢瀚文笑了两声,伸手要夺黄少天手里的酒杯,“黄少你真的喝醉了。”

黄少天正想说我没醉,可眼皮一沉那句话没能说出,竟叫卢瀚文抢去了酒杯。

“谁啊?敢盖你黄少我的名气?”黄少天趁着卢瀚文得意间又夺回了酒杯。

卢瀚文吐了下舌头,顺口说了一句:“似乎是叫周泽楷。”

 

黄少天手中的酒杯顿时落在石桌,清脆的嚓拉一声。那酒水泼洒在雪地里面,消了一些积雪。

他的醉意全散,一双眼晶亮,清明无比。

 

16

喻文州不怎么使剑,他的剑一向不快,剑锋不快,动作也不够凛冽,然而黄少天知道他动剑的时候很好看,不像是在杀人,而是在舞动一场风花雪月的多情。

现在他就站在黄少天的面前,微微笑着,从身后抽出一把剑。

长一尺,宽一寸,剑和人都干净得叫人舍不得沾上一滴血。

喻文州问:“少天,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记得,我说我三年之内绝不离开蓝溪阁一步。”黄少天握紧了手中的冰雨,“我是不愿做违信之人,可我不得不离开。”

“你和我下一局棋,赢了你便走,输了你就回去。”喻文州收起了剑,“你直闯违诺,伤自己的名声也坏蓝溪阁的名声,更何况我打不过你。”

喻文州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为难黄少天,会让步,可他也有大局需要顾忌。

 

喻文州喜欢下棋,而且是拔尖的好。

黄少天说:“师兄,我们下快棋,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喻文州一愣,霎间复态:“好。”

喻文州的棋布局严谨,可他有个弱点就是他不善快棋,他长考之下落棋精准。

这是喻文州让黄少天的第二步。

一局棋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黄少天赢的时候,外头的雪停了,风也静了。

黄少天扭头往外头看去,高啄的檐牙余着白雪,琉璃瓦上也还覆露着白雪,他的心静得不得了。

喻文州看着棋说:“这次下得和以前不一样,你抓着那步棋没松开,这么执念不像你。”

黄少天笑着说:“因为那个很重要。”

什么都是一样的,很重要,所以放不下。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说:“去吧,记得回来。”

 

从极南的粤地到最北的长白山需要多少天?

常人都说水路半年,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个月,可黄少天只花了二十天。他连夜奔向长白山,跑死了九匹烈马,途中给王杰希封了一封信笺,邀他速去长白山。

 

腊月初八,大寒日,几折梅花俏,有雪,素白缠枝头。

黄少天觉得粤地的雪和这边比起来,大抵就是星汉比之阳乌。他不喜欢长白山,这个地方太冷太死,一点人息都见不着。况且他在这里流过血,现在可能还留着周泽楷的血。

黄少天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他回到了蓝溪阁没了后患,周泽楷却因他的缘故而被长白山的人追杀。

他早该知道的,长白山会把周泽楷归入自己一路。

周泽楷这样的人自然不会逃不会躲,一定同那些人约战长白山。向北路上,他拼命地甩着马鞭,他不知道自己赶过去能见到的是什么,是活着的周泽楷或是死了的周泽楷,还是根本见不到周泽楷,他统统不知道,他只想快点去那个地方。

即使周泽楷对他已是不屑一顾,即使连那个人的身影都瞧不到。

他有时候会在夜里想着和周泽楷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是该骂他傻还是如何,他在心里把话翻来覆去地更改,可再见到周泽楷的时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和王杰希分头在长白山里找了整整一天,长白山的雪像鹅毛似的,大片大片往下落,雪盖了二尺厚。

黄少天问过山下的人,确实有个年轻人几天前上了这座山还没有下来,所以他确信他可以找到周泽楷。

他不知道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他看着周泽楷紧紧闭着眼睛靠在山石上的时候,黄少天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冻住了,连神经都麻木起来。

周泽楷的身上都是血,更显得他脸庞白皙。周遭的雪地上也是血,触目惊心的艳丽,比红梅都要艳上几分。那两把短剑还捏在他的手上,剑上还有已经干了的血迹,暗红透银白。黄少天第一次觉得剑沾了血是这样叫人难受。

他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到周泽楷的面前,跪倒在他的跟前,那人的头颅垂着一动不动,让黄少天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一碰,那个脑袋就要滑溜溜地掉下来。

黄少天慢慢地伸出手把周泽楷搂在怀里,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也塞到他的心里。黄少天觉得自己就抱着一块快要化开的冰。

 

那个人面如死灰,脸庞半点血色都没有了。黄少天喜欢周泽楷的眼睛,喜欢那双就和浸在雪水里黑棋子般的眼睛,可这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应有的风采燃尽了生命,成了灰烬。

去探周泽楷鼻息的时候,黄少天的手一直在抖。他怕到极致,又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致,这有什么可怕的?

没有鼻息。

黄少天把手盖在周泽楷脸上,凄凉地笑起来,那个样子难看极了。

他不肯死心地去听周泽楷的心,得到也是一片死寂。

他从来没吻过周泽楷,他低头去亲周泽楷的嘴唇的时候,那冰凉的嘴唇触得他全身的血都僵住了。黄少天再也忍不住,他对着茫茫山林发出一声哀嚎。

如同濒死的狼。

他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打在周泽楷的脸上,他的泪水是那么的热,可他的怀里的人却又是那么的冷。

他的睫毛沾着水滴微微地颤着,清冽得非常,一分黯然,九分绝望。

 

黄少天觉得今年的冬天实在太长太长了,长得让他以为自己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心里没有说出的喜欢让他自己埋入了冰天雪地之中,死在了这个冬天。

 

17

燕京够繁华够喧闹,按照黄少天的性子是该喜欢的,可黄少天对这个地方却是提不起一丁点兴趣了。他离开了蓝溪阁四年,年年都要来燕京待上至少三个月。

今朝新春的鞭炮劈里啪啦地响起,他还是待在燕京。

 

离大寒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黄少天每每忆起当时便是心惊胆战。

他觉得若不是王杰希奔来把他一巴掌抽醒,他一定就抱着周泽楷冻死在雪地里面了。

他当时想,自己死了也好,他欠周泽楷的统统不用还了,说不定还能和他一起走那黄泉路,尝那孟婆汤,过了那道奈何桥,从头再来。

然后再也不要遇见周泽楷。

可是他现在握着周泽楷的手,却觉得是那么得舍不得。他想牵着这个人的手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当王杰希对他说出还有救的时候,那种滋味大概就是冰天雪地里面的一道暖阳,叫他由死复生。

 

周泽楷静静地躺在榻上,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但是有呼吸有心跳,身子是暖的,脸上也是润色。

黄少天常常会问王杰希:“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王杰希每次都只说:“等着。”

黄少天等了一个月,看着周泽楷的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还曾为了周泽楷的睫毛微微轻颤而欢呼雀跃一整天。

 

元宵那天有个人来了,那人提着一盏彩扎夹纱花灯敲开了那扇破旧的榆木老门。

高英杰开门的时候,他后头的黄少天的笑容就僵住了脸上。

黄少天说:“江师兄,好久不见。”

黄少天套了个亲近的称呼给江波涛,给江波涛卖了个脸。江波涛但笑不语,把手里的彩扎花灯递给了对方。

花灯绸布上写着一道字谜:夹道春临花弄影

黄少天低头看着,伸手去接彩扎花灯的手硬生生停住了。

谜底正是一个楷字。

 

领着江波涛去找周泽楷的时候,黄少天抿着嘴巴没说话,在江波涛上前查看了一下周泽楷的状态的时候,黄少天把身子扭了过去。

江波涛在周泽楷的袖口摸出一块玉佩收入怀中,叹息了一声,扭头看向刚刚转过身子的黄少天。

黄少天觉得他的话卡在喉咙里面,如鲠在喉般,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想说对不起,但这些事哪里是一句对不起就能相抵的。

江波涛说了一声:“我们出去吧。”

燕京的天并不是特别干净,黄少天抬头看了看天,嗫嚅着发出了声音:“我……”

“不用愧疚。”江波涛说了一句。

“他心甘情愿。”江波涛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微微笑着看着黄少天。

就是这样一种温和的视线,让黄少天不禁垂下了头。

黄少天绞着自己衣袂的手缓缓松开了,他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可是现在我要带他回松江。”

黄少天猛然抬头看向江波涛,那个人还是微微笑着,仿佛说出的话再是寻常不过。黄少天再是如何震惊,他也没有权利拒绝。

“去追逐一叶浮萍,小周也是会累的。”江波涛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入黄少天的手中,这对象黄少天自然是认得,是三年前他遗留在松江的。

红色的系带还是那么俏丽,叫人想起当时它缠着的那折红梅以及那个捏着红梅的人。

黄少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喜欢他的。”

话才说出口,黄少天就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他是喜欢周泽楷的,但是他又做了什么?喜欢得让周泽楷为他疲于奔波,喜欢得让周泽楷为他出生入死吗?

他只能说出喜欢这个词,这样的喜欢未免太过飘渺,那么的不真切。黄少天愿意同周泽楷共度一生,可周泽楷还会愿意吗?黄少天答不出,若是他必定就此别过,所以怕得到的回答便是如此。

江波涛也把目光往天上放,继续道:“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黄少天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玉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王杰希走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张药方子,同江波涛说了几句话。黄少天呆呆地听着,觉得自己明明站在他们旁边,却是格格不入,恍若局外人。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从今往后,周泽楷与他无关。

黄少天突然觉得他的记忆又停留在长白山那天,他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面,这次再也没有什么光来温暖他,世间的五颜六色霎间揉作了白茫茫的一片,他茫然着不知该走向何处。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一声丧鼓,由远而近,响在他的耳畔。又传来几声,一声比一声有力。

他守着的大江南北,隐隐约约地啜泣着。他记忆中的惊艳时光,终究爆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哀鸣。他握着手心中的玉佩,形支影单,摇摇晃晃地走向了一道孤独成双的小路,彷徨而近乎苍老。

一霎间万里同哭。

 

18

松江五月,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落了下来。

有心人步路山间大道,便可瞧见那天边霨然,云间横波澜回,极为壮阔。黄少天忍不住回望山间,那最远处的翠微瞧去极淡,似一缕将散未散的青烟。他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抵达处,又是一个回首,发觉已是青烟不余,山头淹没在一场载浮若沉中。

往事如烟,逝去的便是再也没有。

他无奈地笑了笑,抓起脚步一抔泥土,低头去嗅那混着青草味的潮气。他就站在与周泽楷初见的石桥边,远远地看着那山头,当真是一碧万顷。

 

黄少天回到蓝溪阁的时候,和喻文州又下了一局棋。

漫长而细致的一局棋,黄少天输得一败涂地,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用这一生在下这局棋。

他捏着黑棋,再也落不下去,扯着嘴角说道:“我输了。”

喻文州笑了一声,一个拂袖,棋子尽数被收纳回篓。

“再来一局。”

“师兄,你明明知道再下一次,我也是赢不了的。”

“那就再来,我可不记得少天是这样简单认输的人。”

黄少天的手微微一抖,那棋子就掉在了脚边,他垂目看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半晌才把喉咙的里声音压出来:“是啊,黄少天怎么会认输呢。”

那日他还记得王杰希说,周泽楷脑后积血,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他当时想,这回当真和周泽楷没了半点关系,周泽楷忘了他,再也不记得他。

过往种种一乾二净,周泽楷没了长白山那段冰冷绝望的记忆,他也不需要再日夜忐忑,谁欠谁也无须再言。

皆大欢喜。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又掉了几滴泪,他似乎感受到灼人的烫,心想近日自己怎么越发地没出息。

 

他策马去松江的时候,心里面也不知道去哪儿做什么,一如当初。只是一心想再见周泽楷一面。

即使他再也不记得黄少天,只有黄少天一个人抱着那段三年之久,像梦一样的记忆。

不过那又何妨?

他还是周泽楷,而他依然是黄少天。

从来没有变过。

 

卯时的时候,有个青年提着双剑走下山来。

周泽楷瞧着石桥旁站着一个人,衣上沾了些露水,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他素来不善言语,这次竟自然萌生一丝亲近之意,不禁问道:“何人?”

那黄衣青年笑得眉眼弯弯:“我叫黄少天,作个朋友如何?”

说罢抬手丢了个物件给周泽楷,周泽楷顺手一接,见手心里面躺着一块玉佩。

“见面礼。”黄少天说道。

周泽楷抬眼看他,只觉得这人莫名的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就呆呆地收了玉佩,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我都说了我的名字了,你不说你的名字我多吃亏啊是吧?”

“周泽楷。”

“这个名字不错啊。”

黄少天笑了一声,大不了从头来过。不过才过了三年,他的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个三年,他等得起,哪怕一生。

轻轻的一阵风吹来,周泽楷的发丝被吹得有些乱,他对着黄少天略带腼腆地笑了一笑。

黄少天想,纵然千山万水踏遍,万紫千红看尽,也比不过如今仅存一瞬的翠竹黄花。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卯时,石桥边,他第一次遇到了周泽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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