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嶂

[周黄]鲜衣怒马少年时/上

01

五月里下了几次细雨,山里田塍间起了闷热味的潮气,周泽楷踏着半湿的泥土一路小奔到了山脚不远处的石桥边。

他手里擒着一双素气的短刃剑,出鞘一身犀利。他的眉目低垂,猛然一抬头却是锐利难当。

这人和剑一个样子。

 

站在他面前的黄衣青年,右眼角有一丝褶皱,分明是个爱笑之人。 

“看你还耍得不错啊自己一个人玩儿挺无聊的是吧?要不要和本少来打一场,叫你输得心服口服。”那人的尾音还未落下就先花哨地扬了扬手中的长剑。

 

周泽楷本就是就此练剑,却没想到有这么个不识趣的人直接横拦在面前。他是个不太会说讨巧话的人,说得话也少,只摇了摇头打算转身离开。

黄衣哪里由得他一字没说便走,倏得一笑,提剑而上。

“喂你这要跑是怕了本少吧?技不如本少这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帅气的人也是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嘛,要不你磕头求饶本少就考虑饶你一命。”青年的剑快得很,直刺他背部神道、灵台、至阳三穴。

他反应也快,不闪不避,两柄短剑自前向后相叉并力抵住对方剑锋,右剑猛然收势紧接着被右手反握,速且快地进击以燎原之势逼向青年面门,另一把短剑急转而下扣向其长剑。

青年眼角一抖,立马收了剑势。

“你两把剑对我一把剑不公平,是男人就丢了一把和本少堂堂正正较量一把!”青年说得一脸无愧,抬着下巴笑嘻嘻道。

 

周泽楷哪里遇过这样的人,他总不能说把你的剑折成双段就公平了吧。他呆呆地看着青年,还是转身离开。

“我叫黄少天,记住没!黄少天!”黄少天在他身后叫嚷。

“我明天再来找你切磋,就是在这里别忘记了!”黄少天还在他身后叫嚷,声音越来越远。

“你叫什么都没告诉我,太不讲义气了!你叫什么啊叫什么啊?”待他走到山头的时候,黄少天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周泽楷不会因为黄少天而改变自己的晨间作息,翌日卯时点他已经稳稳站在了石桥边。有些令人意外的是,黄少天却没有到。

第三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辰,黄少天却已经坐在桥阑上。

“说你这人不讲义气你还真不给我客气啊,昨天让叫我等了一个下午。来来来,今天本少就赏你个面子和你切磋一下。”黄少天张口便来,说得顺溜。

周泽楷说不出话。

 

他顺手将手上的石子向掷周泽楷,周泽楷一声不吭,抽出双剑往腰间一收,当空破下。昨日黄少天不明周泽楷的内底,暗暗吃了亏,今日自然不会再吃一口。

他黄衣翻动,长剑点向周泽楷脖颈一侧,周泽楷侧身微微仰首,剑锋擦着他的脸颊。

有些冷。

可黄少天笑弯了一双眼,整个人暖意洋洋。

他说:“哎呦呦你可要小心,这么好看的脸划花了多可惜不是?”

周泽楷乌黑的眼睛突然闪动了一下,举起右剑往天灵前侧刺下,同对方的剑锋对了正着。

短剑长剑错击打伤,磨搓出金属的响声:“叮——”

这又脆又短促的一次对击声响在静谧的四周刺耳非常。

 

旭日露影,本该是一片云深境寂现却鸟雀惊飞。

“你叫什么名字?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啊!”

“周泽……”周泽楷嘴唇一动。

“不错啊这个名字。”

“……”

 

黄少天插话,一插一个准。他爱说话,有人会反驳他,会和他较真,可周泽楷就是这么听黄少天说话听了一个时辰。

因为黄少天爽快地说了:“喝杯白酒交个朋友。”

两个人在树影下攀谈着,可基本是黄少天在说话,周泽楷站在树荫下发愣了一下,他发愣的当会儿有人已经从山下走下来了。

“小周——”江波涛隔着层层翠色朝周泽楷挥了挥手。

周泽楷回头看了黄少天一眼,没等他开口,那人已经接口道:“嘿那个是你师兄吗?你们门派就在这山上对吧,你师兄的功夫好不?没你好对不对唉你说我现在和他打一场能把他打趴下不?”

“嗯。”周泽楷应声道,想了想又接了两个字,“还好。”

就是在周泽楷说话的瞬间,一晃眼,黄少天的身影后退了两寸,他头一昂,一脸潇洒地扭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真有趣,看来你是要走了,那么明日再叙,明天本少可就要你低头认输了。”明晃晃的黄衣隐入翠微之中。

 

“朋友?”江波涛有些惊奇地扬起了尾音,又带了股疑惑看着周泽楷。

这人认真地收起双剑后从鼻腔中嗯了一声,目光轻轻飘向林木中,半晌回应道。

“算吧。”

 

02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便是六月,桃春已谢,芳红不再。阵阵梅雨下得叫人心愁,整整一个月,黄少天都准点在卯时出现在石桥旁。

每一天黄少天都会抄起长剑与他对手,那人也会说很多话,说自己的来历,自己的见闻,甚至是自己的故事。

黄少天说他是野路子,四处闯荡入那波涛汹涌的江湖。周泽楷听了难得笑了一声,他是隐世门派的一员当自然不会入那万丈红尘。

 

六月十三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周泽楷五更天便醒来,屋外的雨声劈劈啪啪得响着,溅起一地落花。

他就站在阖着的窗棂前。

周泽楷的手很干净,摸惯了双剑也只是在虎口留了一个茧子。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窗上,轻轻往前一送,雨水就争先恐后地朝内侵袭。

 

临近卯时,他拾起油纸伞朝殿门外走去,那时候天还是暗着,只有东方一丝熹微。他站在湿漉漉的台基上看着绵延向底处的踏道。

“小周,这么大的雨你要上哪里去?”江波涛也打着伞从门内追出。

“有事。”

“很重要吗?”

捏着油纸伞柄的手突然紧了一紧,周泽楷抬起眼看着垂水的屋檐想了一会儿说道:“嗯。”

江波涛听着这话也不接口了,他知晓周泽楷这个小师弟性子冷淡,虽然平日里不太爱说说话但说出的话实打实的真。

“那早去早回,当心点。”江波涛叮嘱了一句,转身回殿了。

“明白。”周泽楷点点头。

 

石桥下的江面上被雨水惊起一片又一片涟漪,周泽楷打着伞站在石桥旁。

黄少天没有来。

他隔着雨幕呆呆地看了半个时辰的河水。

黄少天还是没有出现。

周泽楷呵了一声,原路折回。

 

他的脚已经踏上了殿门外最低层的石阶上,却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喊声。

“唉唉周泽楷,我在山下没见着你就跑上来了,你不会已经去过了吧?准时准点啊你,我有事耽搁了半个时辰来晚了,唉你别走那么快啊!”

长长的一串话,不歇一口的语速。自然只有黄少天。

周泽楷微微扭头看向身后,黄少天也撑着把油纸伞在雨中,含笑的眉目,在冷冰冰的雨水下,就和暖阳似的。他随后转了个身子,伞面上的雨水飞溅而出。

——那雨水竟然暗藏劲道。

黄少天一见他那动作,连忙叫道:“唉在这雨天咱就别在外面打啊,全身淋得湿漉漉的多不好我没带换洗的衣物,带我进你门派喝口水呗,借你们派练功房用下就好了嘛!”

既然这话说了,周泽楷自然是点了点头,正领着黄少天往上走,没想到对方忽然站远了一点扔了油纸伞朝自己袭来。

多好的机会啊,黄少天笑得眉眼尽是肆意。

周泽楷手里还捏着把伞,单手抽剑间黄少天已经欺身靠近,两个人挤在同一把雨伞下。黄少天有两只手,而他只有一只左手,即使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他未淋雨,可黄少和他贴身,也没淋到雨。

 

短剑长剑,相岔对扣。

周泽楷一时吃紧,正欲抛了伞和黄少天在雨水速战速决,可对方的左手抚上他握伞的手,同他一并擒着伞柄。那人是手比自己小一点,还沾了些雨水,可掌心暖暖的,雨水都变得有点粘稠。周泽楷指尖一颤,剑势竟慢了半拍。

“你输了嘿嘿。”黄少天看起来心情大好,长剑并不占近身优势,可他的剑现在却贴在周泽楷的脖颈上。

黄少天凑过来的鼻尖停在面前,还有那弯了的眼。

“我输了。”周泽楷应声了。

“唉?”黄少天瞪大了眼睛,随后收了剑嘟哝道,“你说出这句话怎么一点我赢的感觉都没啊真是的——你赶紧说句大侠饶命让我爽爽。”

“大侠饶命。”周泽楷听话,一板一眼地说了。

“……”黄少天头一次噎住了。

他盖在周泽楷手背的手松开了,黄少天甩了甩额前的碎发对着周泽楷说:“那咱们走,到练功房让你堂堂正正地输给本少。还有啊你撑伞好了我那把被我扔了。”说着还指了指被丢入草丛淋得湿漉漉的油纸伞。

“好。”他就这么看着黄少天,突然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眉眼无限温柔。

 

日出正东峰,东方的光落在殿门上,四围山色瞬间亮了起来,碧树蔽空,绿侵衣袂。

两个人,一把伞。

拾级而上,并肩共行。

 

03

黄少天还是每天早上来,傍晚走,还是那么爱说话,嘴唇一开一合间,大段的话就吐出来了。

初到此地的时候,黄少东跑西跑把门派上下折腾了遍,可远来是客,还是周泽楷的客,整个门派也不好说什么,直接推了江波涛去应付。

轮回没什么人来,黄少天又是个不一样的人,整个门派他走过的地方都得变得闹起来。周泽楷会陪他走走,不过他不怎么爱说话,幸亏有黄少天,从来不曾冷场。

 

黄少天兴起的时候,两个人就持剑相斗,赌注千奇百怪,有山头分岔路第三道尽头的树苗,也有半夜去取练功房上的一片瓦,有时候还会是杜明的额前的一缕发。

赌注是杜明的那次,周泽楷输了,他捏着剑待在原地拧着眉头,黄少天拿肩膀撞他说道:“愿赌服输啊周泽楷!给你去山头砍树的时候我可是眉头不皱一下的大丈夫啊!”

黄少天说得理直气壮,周泽楷眨巴了下眼睛,朝杜明房间走去了。

这时候就是苦了杜明,乐了黄少天。

杜明抓着自己少了一缕半截的头发对着黄少天干瞪眼,周泽楷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干的。”谁都知道你是干的啊,但能怨你吗!杜明瞪都不瞪黄少天了,冲着周泽楷喊:“小周那你能让黄少天变秃子吗?”

周泽楷一愣,看了黄少天一眼,当真想了一下黄少天顶着光光的脑袋的模样,嗫嚅着说道:“不好看……”

黄少天又乐了,搂着周泽楷的肩膀说道:“那是!有眼光啊,本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怎么能变个秃瓢?虽然说本少即使是个秃瓢那也是照样玉树临风!是不是啊周泽楷?”

就是这样一顿自吹自擂,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七月的天热得要人命,流经石桥的河水也泛着仲夏的倦意,时急时缓地流淌着,黄少天在门派内已经待了一个月。

周泽楷常常会擦他的剑,他擦得极为仔细,像是对情人一样细心。他心里琢磨着今冬可以把前几年埋在后山的桃花酒取出来尝尝。

和黄少天一起。

想到黄少天,周泽楷擦剑的手顿了一顿,他好像有些习惯黄少天这个人的存在了。

 

有趣。

这是在黄少天口中听到最多的词,黄少天觉得周泽楷有趣,这个门派也有点趣。

“周泽楷你们门派所有人就是每天就是在山里练练剑?不出去?外面可好玩了,你一定没去过对吧?”黄少天啃着个桃子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和你说啊,半年前我去了青州,那里的雪可大了,盖在地上都能过小腿。你知道八卦田不?我三月去看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好像是‘黄金作埒,碧玉为畴。’是吧,还有四月的时候我去了苏州,那里的女孩子可好看了!”

黄少天站在他的身边,顺手抛给周泽楷他在后山摘的桃子。

周泽楷轻轻嗯了一声,咬着有些涩的桃子,觉得涩味从舌尖传到了自己心上,外面他当然没有去过,他也从来没想过出去。

“我要走了。”黄少天说了一大串之后,迸出这四个字。屋檐挂着的铁铃叮叮当当地响着,黄少天的话随着这声音飘来,飘忽不定仿佛九霄重云。

“哪里?”黄少天的话让周泽楷有了被钝剑击中的感觉,他低垂着眉目问道。

“还是到处走啊,我总不能老是待在这里吧。”黄少天又递给周泽楷一个桃子,他说话总是那么直接,是什么就说什么。

“留下。”周泽楷又是嗫嚅着,终究是说了一声。

“嗯?”

“今晚。”

“今天晚上啊?好啊,那明早我走了,有空回来看看你。”

“好。”周泽楷又咬了一口桃子,这次是香甜的,可他仍然觉得有些涩。

 

傍晚的时候,周泽楷陪黄少天往后山转了转,摘了一怀的桃子。

周泽楷问黄少天要不要带些桃子走,他的问只不过是一个眼神,黄少天答了声不用之后,又是笑嘻嘻地说带些轮回的秘籍走倒是可以。

周泽楷老实地说道:“不行……”

其实他是有些舍不得黄少天走的,但黄少天说要走的话就会走,大大咧咧的。他没再说什么,陪着黄少天往殿门路上走。

回程路上,黄少天一拍手蹦出这样一句话:“周泽楷我发现我已经学会你门派的独门绝技了。”

“嗯?”

“就是看你的眼神就懂你的话啊哈哈哈哈!”

周泽楷看着黄少天笑意飞扬的眉目,又看了黄少天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跟着对方弯了嘴角笑了。

 

黄少天第二天卯时走的,和周泽楷一起下的山。

 

04

白驹过隙,已经是十月晚秋了,周泽楷才擦干了剑身,他这里就来了个常客。这地方的常客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黄少天。现在的黄少天同三个月前相比,如今的他显得有些意气风发。

周泽楷出奇得有些忐忑地问道:“找我?”

他不知道黄少天在这三个月里做了什么,只觉得对方很愉快。

“当然啦,我来这个还能找谁啊,你那些什么江师兄吕师兄杜师兄的我一个都不熟啊!”他的眼中沾着点笑意,“我经过这里就进来看看你,我多讲义气啊是不?”

 

周泽楷还是什么都不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是朋友吧?”黄少天问了一句。

“恩。”周泽楷乌黑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似的。

“你每天练武就不觉得无聊吗?”

周泽楷呆愣了一瞬,他怎么会觉得无聊?不多时他仰着头说道:“还好。”

黄少天嘟哝道:“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就不爱多说几个字呢,本来还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出去见见世面闯荡江湖呢。”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黄少天说道:“我在你这里一口酒都没喝过呢,昨天在山头不远处的集市那块儿酒铺喝的酒又烈又香真不错。”

酒?

周泽楷猛然想起三个月前他还想约黄少天在隆冬喝酒呢,可是黄少天第二天就走了,如今被黄少天一提这事也就想了起来,认真地说道:“冬天有。”

黄少天笑得眉眼弯弯,顺口道:“那我冬天一定来找你,酒嘛,冬天喝才暖和。”

 

周泽楷并不知道黄少天喜欢喝酒,他想的是喝酒伤身,酒或许并不适合练武之人,这样的东西会麻痹神经,所以他很少沾,但似乎又是男人天性,他对酒也有一种意外的喜爱。

不过他常喝的只有自己酿的,出了这片山头外的任何名酒,他是一滴也没有尝过,江波涛等人才是真正的滴酒不沾,所以他最多守着自己的一坛酒,一个人迎着夜风喝上几杯。

后来来了黄少天这号人,可以两个人了,只可惜到现在都没有一起喝上一杯。

他抬头看挂在墙上的剑,发觉他从来不会使的长剑正被黄少天握在手里,他莫名感受到一种开心,说道:“现在也有。”

他说的是酒,黄少天既然喜欢山下不远处的酒铺陈酒,对方又是黄少天,他自然是愿意跟着他去的。

只要脚不离这片山,还会回来,哪里都不是问题。

“现在啊,难不成你要带我去酒铺喝酒?”黄少天有点吃惊。

“嗯。”

黄少天真吃惊了,他把剑放回原处,赶忙扯着周泽楷往外头走:“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周泽楷你这小子肯下山和我去喝酒了,那我们赶紧去,等你反悔了我就亏大了!”

这反应大的让周泽楷也微微吃惊,他握着黄少天的手说道:“不会反悔。”

周泽楷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他那么真,那么的重诺。

 

酒铺外悬挂的锦旆迎风飘扬,酒铺内热闹非凡。

当天周泽楷在酒铺里面喝了一碗酒,双目清明;黄少天整整一坛子下去发了酒疯,一路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回到了山里。

周泽楷也是第一次知道黄少天酒品不怎么好,可他不会在意,他记得黄少天发酒疯的时候还嚷着周泽楷我冬天还是会来和你喝上十天十夜的!

走两步路黄少天就重复这句话,周泽楷点点头,凡黄少天说,他便应。

 

05

山间十里素色,白雪缠枝。

腊月的第一场雪方下,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藏书阁一件物品叫人窃了取下山了,是个路经过的外来人,身手倒是极好,十几人竟没被抓着。

腊月的雪连着好几天地下,每次透过雕花木窗望去,都是皑皑白雪,纯白覆盖了一片,周泽楷留在屋内擦剑,才擦干了剑身,往屋外一看,就是江波涛的身影,江波涛走到他跟前了就问道:“小周你愿意下山找找不?”

还是那失物之事,虽说那对象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本门之物落在外头总归是不好的,再且对方身手极好,让十几个弟子下山未免太过招摇,周泽楷一人就显得行迹低调多了。

 

这话一出口,周泽楷却有些恍惚。黄少天也曾经问过他是否愿意下山,可他没有答应。他可不像黄少天那样,他性子冷,在外头没了江波涛帮他打点,一个人难以圆润入世。周泽楷是个聪明的人,心底自然知道这些。

只不过如今是去寻个对象,周泽楷倒不担心,他思索间江波涛又开口道:“要不让你方师兄同你一块下去,相互照料下,我抽不开身。”

周泽楷点点头,江波涛一看周泽楷都答应了也就不多说了,把窃者和物件画像给了他,说了几句当心便离开了。

 

和方明华走到山下时候,周泽楷看到石桥下的河水都冻住了,石桥上也挂着冰棱。

“这居然放着梅花。”方明华说道。

顺着方明华的视线望去,周泽楷瞧见桥栏上被玉佩系带缠着的一折红梅,白中一点丹砂艳,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心下不觉惊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拿起端详。

“周泽楷你师兄没和你说过,拿人家东西是要给钱的吗?”清亮的声音从桥下响起,黄少天一个翻身从桥下的江面上蹦起,落在了周泽楷面前。

“哎呀冷死我了啊!你居然要想一会儿才拿,可让本少在冰面上待了好一会儿,冷死了冷死了冷死了。”黄少天又重复了几次,顺便看了一眼周泽楷身边的方明华。

周泽楷也不接话,就笑吟吟听着黄少天说,他喜欢听黄少天说话,也没觉得有多少烦,听到黄少天这么说,就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递给黄少天。

 

可方明华烦啊!他也接不上黄少天的话,知道两人要叙旧,从黄少天出场开始他就识趣地打着伞走一边去看风景去了。

大氅这就要塞到自己手里了,黄少天连忙回绝:“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嘛你还当真,我这般武艺高强连这点冻都禁不住岂不是遭人耻笑。”说着抖落肩上的细雪,“走走走,说好的你请我喝酒的,可别想耍赖。”

黄少天往前走了几步,可周泽楷的脚步没动,“唉你怎么不走啊?”

“有事。”周泽楷认真答道。

“那你们这是要下山咯?你这可真是难得!”黄少天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周泽楷,“那走啊,我陪你们一块下去。”

“很快。”周泽楷拦住了黄少天,又指了指山上,“等我。”

对方啊了一声,应了一声:“你说你很快就回来?让我在山上等你啊,要多久啊?我可是来喝酒的。”

周泽楷不吭声了,他是去寻物,他说得很快其实也不知道是多久,那眉头竟然也皱了一皱,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七天。”

方明华不禁咳了一声,他这小师弟想得简单,七天就行了,万一七天还没找回,方明华都担心周泽楷会不会带着他直接回来,然后一脸坦白地告诉江波涛说:没找到。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好,周泽楷我和你说啊,七天你没回来我就走了啊!”

方明华暗想这个还添油加醋。

“嗯。”

 

黄少天转过身子朝山上走去,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黄少天。他扭头看去,当时素白裹千里,飞雪缠碧空,站在茫茫雪色中的周泽楷撑着把素色的油纸伞,手里拿着他先前折下的红梅朝他眨了眨眼睛。

对方说:“等我。”

他早就知道周泽楷生得好看,可眼前的白雪黑发以及点缀在其中的一点艳丽,让他觉得有些虚幻,不禁吐口而出:“好。”

黄少天觉得江南三月的第一场春雨仿佛都落入周泽楷的眼中,温润得要人命。

这惊鸿一瞥,叫人漫天大雪下却犹如见了一场春暖花开。

 

06

其实黄少天等了十六天,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一开始是七天,然后八天,接着是九天。结果周泽楷十六天之后才回来,他就这么等了十六天。

春水渐宽,暖意熏人,又是一朝开春。

自周泽楷归来后,黄少天在门派里面待了三个月,他就看着笼着素雪的枝头开始冒出一点一点的翠意,不问世间三月。

 

这会儿黄少天待在屋内想着这三个月居然就是每天和周泽楷练练武喝喝酒就这样过了,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别人眼里周泽楷确实有些闷,甚至可以说让人压抑的闷,因为对方具有一股强势,可黄少天却不这样想,他觉得周泽楷有趣,当然有趣,性子淡淡的像杯温水,不爱说话却从来不厌烦自己的喋喋不休,武功底子很好,切磋下也不错。

不过黄少天一点都不觉得周泽楷这地方有什么好的,一点都不热闹,还有些冷清,所有人都循规蹈矩,仿佛亘古不变。他是随性惯了,见过更多的繁华,更喜欢那样纷乱。

黄少天躺在床上不由想着,不爱说话的人外面也有很多,武功比周泽楷高的也有,自己爱说话,但肯听他说话的人,又不是只有周泽楷一个。

还是外面好。

下了个定论,黄少天似乎心情大好,他从床上翻身而起,朝门外走去。

 

晚间月明星稀,适逢月望,大大的玉盘挂在天幕上,淡漠地俯视人间。周泽楷觉得黄少天就和这月亮一样,看似温暖,实则冷凉。

“你不休息?”看着坐在屋顶的周泽楷,走出房门黄少天隔空朝周泽楷问了一声。

周泽楷没接话,抬头看看满月,随后无声地看向黄少天,他的眼珠子黑得很,在夜色中也似乎会亮。

黄少天一呆,笑道:“本少就陪你看看月亮好了没想到你这人还蛮感性的,居然大半夜在屋顶上看月亮。”他仗着轻功的巧劲跃上,灵巧的像一只鸿鸟,风将他的衣摆刮出了一阙长歌般的荡气回肠。

“我明天就要走了,在这里待了三个月太久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啊?哈哈,我知道我魅力大嘛!”黄少天还没坐下,嘴巴就张开了。他的眼睛飘向周泽楷的左边,那里竟然放着坛酒。

满上酒,黄少天一口而尽,只觉酒清香入心骨偏又带着股热辣,几杯下肚,身子便暖了起来。周泽楷喜欢薄酒,他往酒里兑了些水才喝。

“没出息。”黄少天哼了一声,“居然兑水才喝,你知不知道这样可是在糟蹋好酒!”

周泽楷无声地笑了一声,没说话。

 “啊——”黄少天冲天上喊了一声,满口热气。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今年在百州度过的中秋夜,说苏杭的万家灯火,还有泸州的难得佳馔,边说边灌酒,末了一脸通红的往周泽楷身上一靠,不再开口。

周泽楷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搁了酒杯之后把黄少天扶起来,替他拨开面上凌乱的碎发。他根本没喝几口酒,黄少天却差不多灌了半坛子酒。他就这么看着黄少天,忍不住上前用开裂干燥的嘴唇在对方额头上轻轻地印了一下,微微分离,又不甘心地往前蹭了一蹭。然后顺着对方额头滑下,经过带着笑时会弯起的眼角,到直挺的鼻梁,再到沾了酒水的薄唇,本想恶狠狠地咬上一口,可最后还是发泄似的轻轻啃了一口。

山脚边前几年走过一个会相面的老头,头头是道地说着唇薄情薄的话,这话入过周泽楷话,如今却进了周泽楷的心。

“舍不得。”周泽楷回答了黄少天的问题,可惜对方听不到。

月光掉了一地,却没有人拾取。

 

第二天黄少天就走了,不知道下次来访是何时。

这是黄少天第三次离开,正值三月头。

依然是周泽楷送他下山,周泽楷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轻轻喊了一声:“下次。”

黄少天脚步一停,没回头,回了一声:“还是冬天吧。”

他离去的身姿像极了暮春最后一朵桃花,周泽楷点点头,上山将屋内留的半坛酒灌满重新埋了起来。

 

07

星霜屡变,春风长,夏雨缠,秋霜也不知道落了几层了,转眼间又入冬寒了。

今年的冬天谈不上暖,周泽楷闭着眼睛就站在石桥旁,江波涛也站在他的身边。

“小周你待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冷的天,还下雪了。”江波涛撑着伞从山上赶下来,就看到周泽楷一个人闭着眼站着。

“等人。”周泽楷从喉间发了一声。

江波涛多熟悉周泽楷啊,能让周泽楷站在雪里等的当然只有常常造访的黄少天。若是在平日,江波涛肯定是塞把伞给周泽楷让他注意些,可今年不同啊,黄少天定然是不会来,怎么能让周泽楷巴巴地淋着雪。

“小周咱们回去吧,我想黄少今年没空来咱这里了。”

周泽楷睁开了眼睛,略带疑惑地看着江波涛。

“听说那人惹了事,忙着逃难哪能到我们这里来游玩。”

周泽楷什么都不知道,可江波涛常常下山外出办事是清楚的,这种事情随便问个道上的人都清楚。周泽楷的眼珠黑,看着人的时候,对方都觉得这人特真诚,江波涛被这样真诚地看着,叹了一口气。

“我就是下山那会在外头听说的,小周你整天待山里不清楚是当然。”

 

江湖。

周泽楷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两个字,黄少天曾经邀他出去过,他心底觉得不适合就压下了这事。如今黄少天在世情翻覆间走荡,他突然觉得有些向往。

他捏紧了手中的剑,低垂着头颅,初现斜射的日光将他眉目勾勒而出。他慢慢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天空,随后有些挫败地摇了摇头。

 

他和江波涛回了山上,整整一天没有出过房门,日出日落,斗转星移。周泽楷看着黄少天遗留的玉佩发呆。

二十载春秋,周泽楷守着脚下寸土不越一步,记得五月的一场小雨下过,从外头的城走来的黄少天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爱笑爱说,同他讲世间百态,周泽楷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他想,如果黄少天能扎根落地该多好。想着想着,这个人就扎根在了心里,可对方的脚却重新走向了万丈红尘中。

周泽楷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再也不会为谁执起枝头红梅。

落日余晖洒在玉佩上,映射出一道润白的柔光,不刺眼却叫人以为亮的有些晃目。

自己喜欢黄少天,一开始是习惯到后来的喜欢。黄少天对自己而言是与众不同的,他平生所见只有他会对自己喋喋不休,会来找自己。周泽楷突然迎着夕阳眉眼一舒,笑了一下,似同大漠回春。

他想,他不能总是被动地在等,他是可以走出去的。

冷厉的剑挂在墙上,淡淡地注视着一切,包括周泽楷的一举一动。

 

第二天清晨,周泽楷的门扉嘎吱响了一声。

周泽楷走出了殿门,江波涛看着周泽楷飘过的身影喊道:“小周你上哪里去?”

“江湖。”那人语调轻松。

江波涛出了神,望着周泽楷渐渐远去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那抹风华。

 

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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